为约翰·布朗队长请愿书

作者:梭罗

1859年10月30日,星期日,晚。向马萨诸塞州康科德市的民众们宣读。

本人在此发言,愧不敢当,敬请诸位海涵。我虽没有德能强迫诸位接受拙见,但自感压抑已久,不吐不快。我对布朗队长①知之甚微,但仍将尽力矫正舆论以及报端甚至各位父老兄弟对其不公正的态度,以期令其人格魅力和伟大事业重获尊崇。保持公正客观本应是举手之劳的。通过本人的只言片语,乞望能至少唤起我们对他及其战友们的怜悯之意和崇敬之情。

① 梭罗是经富兰克林·桑伯恩结识布朗的,他们同为废奴主义者

首先,关于他的往昔。此间,我尽力避免谈及那些尽人皆知的事实。至于他的为人,不必我赘言,想来诸位是有目共睹、永难忘怀的。据称,布朗队长的祖父,老约翰·布朗,在独立战争期间曾是名军官;队长本人则出生于本世纪初叶的康涅狄格州,但幼年时便随其父迁到了俄亥俄州。我曾有耳闻,其父在1812年的那场战争期间做了承包商,专门负责为部队供应牛肉;布朗队长便随他一起来到营地,做些打杂的下手活,借此深入了解了部队生活的方方面面——或许比他本人混迹行伍之列的感触更深:因为每每军官们召开军事会议时,他总能在近旁聆听。不仅如此,他还有机会观摩到如何补充给养和休整部队。通过观察,他认为这项工作和领兵打仗一样,是需要经验和技巧才能驾驭的。他发现,很少有人对军队的管理成本有准确概念,更遑论战争中一枪一弹的费用了。布朗队长的所见所闻至少让其对军旅生涯心生反感,甚至激起了他深深的憎恶。十八岁那年,有机会获得部队里坐办公室的一个小职位,他不仅一口回绝了,而且当局严令其参训时也毫不动摇,最终因此被处以罚款。于是,布朗队长下定决心,从此永不参与任何和战争有关的事,除非战争的目的是捍卫自由。

堪萨斯发生暴乱之际①,他派几个儿子前去支援自由政府的官兵,并给孩子们装备上当年自己曾用过的枪支。临行前,布朗队长嘱咐道,一旦事态升级,倘需助一臂之力,自己必然身先士卒,尽心竭力。正如诸位亲见,不久他就上了战场。拜布朗队长的卓越指挥才能,堪萨斯获得了解放。

① 1854年的《堪萨斯-内布拉斯加法案》中包括如下一条法令:允许殖民者通过公众投票的方式裁决涉奴事宜,从而导致了一系列史称“血腥堪萨斯”的暴力冲突。

征战之余,他还是位测量员,也曾致力于养羊行业,并远赴欧洲行商。彼时彼刻,他一如既往地亲身经历、亲自观察。例如,布朗队长深入调查了英格兰土地肥沃而德意志(倘我记忆正确的话)土地贫瘠的原因,并计划将此书面呈报给那些顶戴花翎的官老爷们。原因的详解是英格兰的农夫们只在其耕作的土地上过活,但德意志的农民则在夜晚来临之际聚居于村镇之中。布朗队长的研究结果未能付梓,实乃大憾矣。

诚如斯言,布朗队长为人老派,行事尊崇宪法,坚信联邦永存。而奴隶制则站在宪法和联邦的绝对反面,为布朗队长所坚决不齿。

作为新英格兰农民的后裔,他的血液里流淌着祖先崇敬自然的遗风,甚至比同乡们更加心思缜密,讲求真理。他和那些曾矗立在康科德大桥、列克星敦大地以及本克尔高山上的伟人们一样伟大,甚至比我曾经有幸了解的人们都要更加坚韧不拔、满怀信心。没有任何一位支持废奴制度的演讲者能出其右。伊桑·艾伦和斯塔克两位或许在某些方面能与布朗队长相较,但总体来讲前者只能算作散兵游勇,远不及他的影响深远。那两位有勇气为国为民同仇敌忾,而布朗队长更有勇气直面祖国,乃至为国为民不惧指出其错漏。某位西方作家解释自己逃离险境的做法时说,自己是隐藏在“乡民外表”之下;而在同样的凶险之地,真正的英雄即使仅为普通公民,也凭借正义的力量战斗着。

① 这里指梭罗和观众都熟知的独立战争期间的波士顿战役、列克星敦战役。

布朗队长没有求学于哈佛这个令人怀念的古老地方。他未被哈佛的乳汁哺育过。如他所言:“语法,我知之甚少;人的小腿,我倒知之甚多。”但是他进了西部顶尖的高等学府,对于自己心仪已久的意志自由学说孜孜以求,并获得了很多学术称号。最终,布朗队长在堪萨斯州投身于人文科学的实践之中,这一点人所共知。这才是他心目中的“人文科学”,而非类似语法的研究。他或许会念错某个希腊字的读音,却能挽救行将堕落的人。

他所在的群体为人们耳熟能详,但对大多数人而言,对其细节却知之寥寥;这个群体就是——清教徒(即马萨诸塞州的最早移民。)。处死布朗队长毫无益处。倘若在克伦威尔时期①,他是无法生存的,可是他活在了今天,他有什么不能的呢?据说一些清教徒后裔到了新英格兰并定居于该地。该群体的活动远不止于祖先节里庆祝一下、吃吃烤玉米来纪念过去的时代那么简单。他们既非民主党,亦非共和党,却天性率真、正直不阿、虔诚恭谨;对那些不敬畏上帝的统治者,他们不畏权势,不妥协退让,更不会为一己之私追随某些人。

① 奥利弗·克伦威尔(1599—1658),英国军事领袖、政治家、独裁者,是仅有的两名无贵族头衔的英国首脑之一。

“在其营地,”近来有人这样写道,而我也亲耳听他提过,“他不容许有任何亵渎行为,任何人一旦放松了道德标准,就不被准许留在那里。除非,那是一名战俘。‘我宁愿,’布朗队长说,‘兵营里天花、黄热病甚至霍乱都一齐来袭,也不愿有谁行为不端……人们一旦认为恃权凌弱者才是最好的战士,或打击那些南方佬的最佳人选,就大错特错了。让我得到品德贤良的人吧——敬畏上帝的人、自珍自爱的人,只需十来个这样的人支持,我就能击溃几百个卜福德的恶棍般的手下。’”他说,如果有谁自荐来当兵,言称只能监视敌情云云,此人就必须说清楚自己能做什么,想做什么,就算缺乏自信,也要说出有些什么特长。

① 杰斐逊·卜福德(1807—1861),受南方政府雇佣,妄图在堪萨斯州建立殖民地,从而使其成为奉行奴隶制的州之一。

他麾下的士兵中,再也找不出一队——二十名——令其满意的了,其中只有区区一打的人——包括几个儿子——值得他全心信任。数年前他在此地时,曾以一袖珍手抄本示我。我记得他称此书为《纪律手册》——其中有他在堪萨斯州的同僚姓名以及他们自律的种种条款。他说,其中几位已经歃血为盟。那时有人提议道,如果能加进位牧师,就成为一支完美的克伦威尔时代的队伍了。布朗队长欣然接受,希望为名单正式地添加一位牧师。为美利坚的军队寻找这样的人易如反掌。我想他的营地里必然晨钟暮鼓,时时有人虔诚祷告。

布朗队长是个有斯巴达人①般生活习性的人,就算年逾花甲,对饮食也十分节制。他会对同桌的人解释道,自己必须饮食节俭、生活勤勉,无论是作为军人,还是为艰苦事业献身的人,都要坚持一生光明磊落。

① 意指古希腊的斯巴达人,充满自律精神,从不追求舒适的生活。

令其与常人迥异之处在于,他常识丰富、言语果断、行为干练,是个绝对的超验论者(布朗队长推崇超验论“尊重个体潜能”的主张。),而且思维敏捷、行事原则性强。他从不头脑发热,不会一时冲动,而是时时恪守着自己的人生目标。我曾听说,他从不夸大其词,说话总是张弛有度。尤其令我记忆深刻的是,他在此地的演讲中,曾经谈到家人在堪萨斯州所经受的艰难困苦,即使在那时,他也压抑着内心的强烈感受,不暴露哪怕一点点个人情绪。这就好比一座火山却装了普通尺寸的烟囱,无法将火焰倾泻而出。当他谈及一些边境地区发生的流氓行为之时,就像一位身经百战的士兵一样,用低沉而压抑的声调点到为止:“那些人完全有理由被绞死。”布朗队长肯定不是位修辞学家,也不会为邦康比①或其他委托人而慷慨陈词,不需要空谈妄言,而是紧抓事实,以自己的坚定信念感染人;所以,他表现出无上的坚强。在我看来,他在议会或其他地方的侃侃而谈都是一种资源浪费。这就宛如将克伦威尔的演讲与某位资质平庸的国王的演讲相比较得出的结论一样。

① 1820年,来自北卡罗来纳州邦康比县的参议员费利克斯·沃克尔就密苏里事件发表演讲,拒绝向议会妥协并解释说演讲并非针对议会,而是“为邦康比而言”。在梭罗的时代,“邦康比”意指为了作秀和赢得掌声而进行的演讲。

关于其机智和谨慎,我只能断言,经年以来,从未有自由州的哪个人能直入堪萨斯州腹地,而且兵不血刃。虽然那些用尽办法搜集来的枪支武器差强人意,他却毫无掩蔽地驾着装有罗盘的牛车,慢悠悠地穿过密苏里州,显然是假借了测量员的身份。就这样,他坦坦荡荡地通过了重重障碍,从容不迫地研究着敌人的排兵布阵。到达目的地后的一段时间里,他首先从事着测量的老本行。例如,一日他发现一小撮流氓聚集在某个牧场密谋着什么。当然,他们唯一的议题就是那个充斥其头脑的肮脏想法。布朗队长带上罗盘,叫上一个儿子,沿着一条假想的测量线跑到了流氓们的集结现场。队长甫一到场,便自然而然地停下手里的工作,跟他们闲聊起来,获得了情报,至少取得了他们全部的计划。完成了真正的侦查任务,他就假装完成了假想工作,沿着那条线安然跑出了他们的视线之外。

① 这对梭罗而言也是意义非凡的,因为他本人亦为测量员。

每每提及他担着随时抛头颅洒热血的危险潜伏在堪萨斯州,我总是深表忧虑。不仅我,包括很多权威人士在内的各方意见都极为反对他的做法。于是他解释道:“没人抓得住我,这一点毋庸置疑。”多年来,一旦暴露身份,他必须隐藏在沼泽地里,忍饥挨饿,饱受贫病之苦,唯有与印第安人为伍,白人朋友只有寥寥几位。尽管敌人们可能获悉他隐藏在某块沼泽里,但一般并不敢深入其中进行抓捕。他甚至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出某个镇子,那里面边境地区的暴徒们远远多于自由州的力量。队长在镇上谈谈生意,却也速战速决,并不为敌所扰。他曾说:“没有谁愿意在这种地方苦挨,而想及时集结大部队也只是枉然。”

至于布朗最近吃的败仗,我们尚未确知其真相①。显然,这次突袭绝非疯狂的孤注一掷。他的劲敌瓦兰丁汉姆先生也不得不坦陈:“这次预谋虽未得逞,计划却缜密至极。”

① 关于布朗突袭哈伯号渡船的种种细节,那时尚未传到康科德。

且不论布朗队长的累累战功,只谈这一次行动,能简单地称之为败仗么?难道它没有显示出布朗试图缜密布局的努力么?他将十数人从奴役中解救出来,和他们共同跋涉在烈日之下,连续几周甚至数月迈着坚实的步伐,穿越了一个州又一个州,走过了几乎半个北方地区。他不顾各方派别的虎视眈眈,不管自己的性命被高额悬赏,步入法庭,慷慨陈词,由此游说与自己家乡毗邻的密苏里州政府,表达保留奴隶制毫无利益可图的真相。布朗队长能这样做,并非那些人民公仆们宽宏大量,而是他们惧怕队长。

但是布朗没有把自己的成功归于“上天庇护”或其他魔法巫术——否则就太离谱了。他真诚地说,那些卓越的领导者们在他面前感到恐惧的原因——正如一名战俘坦白的那样——是他们缺乏某种信念,这信念宛如铠甲,是布朗和战友们无坚不摧的根源。失败到来之际,没有人愿意舍弃生命来捍卫自己都不觉得正确的东西;他们坚信,这并非其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役。

但是失败却迅速地使其成为布朗队长的最后一役,并带来了更严重的后果。

各大报章似乎忽视了一些现象,抑或对此熟视无睹。那就是在北方地区,有少则两三人,多至全镇居民,和诸位面前这位演讲者有着同样的心情,都在关注着布朗队长及其事业。我可以断言,关注者数目不可小觑,日益众多。虽然我们自诩整日钻研历史、熟读《圣经》,自以为是地认为比那些愚钝而卑微的奴隶们伟大,其实却在亵渎着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宅和岁月。政治家们焦虑不安,或许他们能举证仅有十七名白人和五名黑人与最近的事件有关;而他们这种焦虑恰恰说明了其举证不全。他们为何还在隐瞒事实?这些人焦虑的原因,正是因为他们显然不敢直面的现实——美利坚合众国的大地上至少有百万自由的国民们产生了朦胧的觉悟,希望为这个事业的胜利而欢呼雀跃。政客们唯有对其策略指手画脚一番。虽然我们袖上未着黑纱,但是对于那个男人现况和未来命运的忧虑正困扰着我们北方的许多人。如果此地见过他的人能推断出队长其他思想的轨迹,我真不知道这位观众是怎么做到的。如果真有这么一位观众,能安眠如常,我敢保证只要其性命无忧,财产牢靠,他便能易如反掌地变得心宽体胖了。

我本人在辗转难眠之际,便拿出压在枕头下面的纸张铅笔,在黑夜中奋笔疾书。

一言以蔽之,近来我对父老乡亲们的崇敬之情并未有所增益,当然其中不包括那些以一己之躯挡百万之众的英雄。我已然注意到媒体记者和大众对待该事件的冷血态度:他们就像谈及一个无名的罪犯般冷漠。尽管据报道弗吉尼亚州的州长用了鲜见的“如斗鸡般的勇气”这种斗鸡场上才用到的词句,“他是本人见过的最能打仗的人”,但也被抓了,而且注定要被绞死。既然州长对他的“勇气”如许评价,那么他必定没有将对手放在眼里吧。这件事成为我身边的人们消遣的谈资,我只能忍受着,默许着,或者充耳不闻。人们刚刚得到他的死讯之时,我的一位同乡说:“这个人像愚者一样死去。”恕我直言,这种话显示了该邻人的生活才用得上“愚”这个字。其他人则生性怯懦,轻描淡写地评价道:“他白白地送了命”,因为他胆敢对抗政府。苍天啊,他们又是如何葬送了自己的生命呢?谁能以个人之力对抗一群强盗和杀人犯呢?我听到另一北方人问道:“他自己得到什么了呢?”似乎布朗队长通过起义可以中饱私囊。凡此类人,绝对不懂何谓真正的财富,只能有世俗的浅见。如果此事件没有能鼓舞新群体“惊艳亮相”,如果布朗队长没能得到一双新靴子,甚至没能赢得人们的谢意,那么这无疑是一场失败了。“但是他从中毫无所得啊。”哦,不!我不认为他会用即将被绞死的命运来换取每天区区四英镑六便士的小钱,且经年不断;他得以拯救了自己那一部分伟大的灵魂——如此壮丽的灵魂!而诸位则无以自救。毫无疑问,在市场上,一夸脱牛奶能比等量的鲜血为您换取更多的价值,但是割肉贩鱼之所在岂能供奉英雄之鲜血!

此类人士不懂得这样的真理:自然世界也罢,道德领域也罢,种子就等于果实,良种一旦播种,硕果必然可待,与这中间人们如何灌溉如何培育没什么关系;同样地,一位英雄倒下了,被埋葬在他的土地上,无数的英雄必将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这是一颗力量和生命的种子,不需要人们的准许便能生根发芽。

巴拉克拉法之战①那一刹那的冲锋,固然是遵从了冒进的指令,却说明了这支部队是多么完美的战争机器!他们应当成为桂冠诗人赞颂的对象,这是当之无愧的!而这位指挥作战的坚定不移的队长,曾经屡建战功,经年以来直面奴隶制的大批敌人,充满无穷的智慧,肩负无尽的责任,尊崇着更神圣的原则,相比一部完美的战争机器,越发令人难忘。难道有谁觉得这不值得赞颂吗?

① 巴拉克拉法之战爆发于1854年10月25日,是克里米亚半岛战争中的一役。为争夺巴尔干半岛的控制权,土耳其、英国等先后向俄国宣战。

“此人罪有应得”,“一个危险的家伙”,“他无疑愚蠢至极”。所有这些人继续享受着其心理健康的、英明智慧的生活,令人艳羡不已,时常读点儿普卢塔克①功绩的故事上驻足流连,因为后者身处狼窝而让敌人胆寒;在这种明智的生活里,他们用关于勇气和爱国等事迹来充实自己。咏唱组织可以提供赞助来印制普特南的故事。人们可以开设社区学校,让大家阅读这类故事,因为其中无关奴隶制或者教堂之类,除非有时读者们面对着一些披着羊皮的狼般的牧师。甚至连“美国公理宗海外传道部”②都会来反对这些“狼”们。我听说过各种教会,以及各种美国教派,可碰巧直到最近才听说有这么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组织。我还听闻北方有的男人、女人甚至孩子乃至许多家庭都购买了类似组织的“终生会员”的身份。终生会员,直到入土之日!或许人们的安葬费都没这么贵。

①普卢塔克(约46—120),古希腊历史学家、传记作家和伦理学家,以《希腊罗马名人传》传世。),也在关于普特南(普特南(1718—1790),美国独立革命时的重要将领。

② 美国公理宗海外传道部,创立于1812年,是美国基督教海外事务处理中心。

我们的敌人就隐藏在彼此之间,甚至或许就是我们自身。凡是房子,无一不是自行开裂的,正如我们的宿敌便是普遍地智慧缺失、情感冷漠、为了生存而生存,这些都应归咎于我们的诸多恶念。有此恶念,以致恐慌不安、偏听偏信、顽固不化、困惑烦恼,为种种凡俗事务所累。我们宛如船头被废弃的雕饰,心神早已偏离正确的轨道。一切的恶果都是因为偶像崇拜,最终崇拜者也变成了铁石心肠。新英格兰人虽身在美洲,却也跟印度人一样,是彻头彻尾的偶像崇拜者。唯独约翰·布朗是个例外,除了上帝之外,再没有哪一个政治人物能让其崇拜。

这样一个从未停止过驱逐耶稣的教廷,依然存在着!离开那些教堂吧——那些或宽阔而平展,或狭窄而高耸的教堂!向前跨出一步吧,创造全新的外屋风格。创造一种全新的品味,救救我们可怜的嗅觉吧。

为了能让自己在祈祷仪式后径自安眠,现在的基督徒们都愿意在祈祷时知无不言。他们祈祷时都以“现在,我即将就寝了”开篇,而且好像永远时刻准备着迎接“长眠”的到来。他们也乐于为旧式的慈善机构多多少少地慷慨一把,却不希望听到任何有关新鲜事物的消息,更不希望在既有条约后增加任何附加条款,即使后者更适用于现实状况。安息日到来之际,他们就翻起了白眼;过了这天,黑眼珠就又回来了。最大的不幸并非血流停滞,而是思维停滞。毫无疑问,很多人虽然身强体壮,思想却为旧制和习惯所累,他们自己目光短浅,却不能容忍其他人志存高远。所以,只要他们本性不改,必以那些胸怀凌云之志的人为愚者,并且永远不会仿效那些勇士。

我们向往着体会异国风情,向往着穿梭古往今来,向往着见识异乡异人,让这些人与事活灵活现地发生在时空的某处;而对于那些呈现在我们中间的,为人们所亲历的重要事件、关键人物——例如我们正在面对的——却在我们以及左邻右舍之间形成了距离感和陌生感。这些人在我们看来仿佛来自奥地利、中国甚或南方诸小岛。我们这人口众多的国家立刻便成为清洁无瑕、众人景仰的地方,远离纷纷扰扰,令人赏心悦目。我们发现了却为何从未能摒弃对他们的假意逢迎和肤浅认识,我们与其的距离就好像游牧的鞑靼人与某个中国城镇那样遥远。一位思想深邃的人,就这样成为闹市街区中通衢大道上的隐士。苍茫无际的海洋猛地在我们中间咆哮着,无边无沿的西伯利亚荒原更在我们眼前延展开来。让人与人之间、州与州之间产生真实而无法逾越的壁垒的,不是哪条河流、哪座山峦,而是法律、智力以及信仰。只有相同意识形态者才能获准进入我们的法律体系。

事件发生后,我连续一周都在关注着所有能搜集到的报刊,却没有印象有谁在此间对那些勇士们稍显怜悯。我倒是在波士顿某报上见到了一篇言辞庄重的综述,但不是社论。由于其他的原因,一些大报决定不对布朗队长的言论做全文报道。这就好像出版商拒绝印刷新约,或拒绝出版威尔逊的最新演讲。在报道这条重要新闻的同一期报纸上,甚至就在同一块版面上,连篇累牍地充斥着政坛的陈词滥调。而对他们进行无情攻击就太不近人情了,他们应该得到相反的待遇——至少应该出版号外加以报道。报刊不去关注那些最重要的勇士们的言论和事迹,而将注意力投诸政府例会上的聒噪!那些争名逐利的求官者,那些巧舌如簧的演讲者,说真话时绝不会这样尽心竭力,却为了一张画出来的饼不遗余力!他们所谓的重大事件皆为细枝末节的小事,最多不过土著部落的掷铁饼大赛和印第安人如何声嘶力竭地呐喊助威!讲述宗教界和政坛的纷纷扰扰,却绝口不提一位仍在世者的言论。

但是,我对于他们忽略内容的愤怒,远不及对他们演绎内容的愤怒强烈。甚至连《解放者》①这样的报纸都将这个事件称为“一次目标混乱、疯狂至极、愚蠢之至的努力”。在这个国家报纸杂志的出版阵营里,我从未遇到过哪一位编辑愿意什么都登出来,唯恐最终导致老读者永不续订。他们认为那样做无利可图。由此,又怎能指望他们将真相公之于众呢?如果我们不写有意思的事儿,他们就开始抱怨说,没人喜欢看这些。他们肯定喜欢那些巡回的拍卖商们,因为后者精于唱些淫词滥调,能借此拢来大众的注意力。支持共和党的报纸编辑们为每天的早报内容定下了调子,用一贯含糊不清的政治眼光来评判,不仅没有溢美之词,甚至没有表达基本的遗憾之情,而是称勇士们“受到蛊惑”,“铸下了大错”,“荒唐愚蠢”或者“疯狂至极”。这让人觉得好像编辑们就是我们期望的“智者”,至少他们能确认面包的哪一面抹了黄油。

① 威廉·劳埃德·加里森(1805—1879)于1831年至1863年出版了支持废奴主义的报刊《解放者》。

布朗队长做了一件勇敢而高尚的事,我们则立刻听到了来自各方人士和党派的声明:“这不是我干的,不论从什么角度说,我都不支持他的所作所为。这事与我本人没有任何瓜葛。”我本人则没兴趣听他们自顾申明各自立场的言说。我不知道自己的立场曾经怎样,也不知道未来会变成怎样。因为我认为那纯粹是个人中心论,或者说过于自大了。你们这些人不必费尽心机因为他的所为而洗清自己的干系。真正的智者不会言听计从,成为什么人的傀儡。他来过,他离去,正如他自己说过的那样,“以约翰·布朗而非别人的方式”。共和党人不知道布朗队长失利的事业有多少支持者。尽管他们计算了宾夕法尼亚州和科罗拉多州的投票结果,但投给布朗队长的票数统计错误连篇。布朗让他们的阴谋——小小阴谋而已——未能得逞,他们必定会粉饰太平,颠倒黑白。

他最终不会臣服于你们的小集团!虽然你们对其处事方式和原则大加指责,但是他的崇高精神却不容置疑。时而对其表示附议,时而在别的事情上又不以为然,这样做正确吗?这样会不会让自己颜面扫地?别忘了人们常说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他们本意非然,却隐瞒事实,顾左右而言他。他们仍旧在玩着老把戏。

一个称之为“疯子”的人这样说道:“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尽职尽责的人。显而易见,他对人没有恶意,行为谦逊。只是一说到奴隶制这个话题,他就显得义愤填膺,怒不可遏。”

运送奴隶的船只还在海上,塞满了奄奄一息的受害者们,新的“货物”则可能在洋面上不断增加。因为身后大量乘客的纵容,一小撮奴隶主将四百万奴隶关在船舱里,政客们则断言道,这是解救他们的最好方法,是“人类最博爱的情感的释放”,目的是“防止疾病蔓延”。人类博爱的感情倘若在此间释放,甚至散播开来,一切都会归于秩序,这理应如同从水罐中倒水一样轻而易举,进而尘埃落定。然而我听到的从船上落水的声音又是什么?一具具尸体就这样得到了解脱,这就是我们“释放”博爱的方法,这就是充满了情感的博爱。

那些成就斐然、颇有影响力的报纸编辑们自然熟稔如何与政客们打交道。这些人品格低下是路人皆知的。他们宣称,布朗队长是“为了复仇才采取的行动”。他们的无知说明他们根本不了解布朗其人。要想确知布朗的为人,这些编辑们就得尽可能地提升自己的境界才行。我坚信,总有一天编辑们会真正了解布朗队长曾经的丰功伟绩。他们应该明白这是一个如此意志坚定、保守信仰的人,他既不是政客,也不是印第安人;更应该明白他曾经与世无争地做过生意,却被无端干扰,从而投身于解放被压迫者的事业中去。

如果沃克尔①是南方人的代表人物,我觉得布朗队长堪称北方人的代名词。他为人不屈不挠,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不惜舍弃宝贵的生命。对于那些缺乏公正的人类法则,他拒绝服从;一旦为之约束,他选择反抗。我们曾经一度深受鼓舞,以为可以摆脱政客们的无能和混乱,来到真理和勇气的王国。美利坚的历史上再没有谁能如此长久地坚持自己的事业,有如此之巨大的影响。作为一个真正的人,他为了人类的本性而战,为了所有人、所有政权的平等而战。在这一点上,他堪称所有美利坚公民的楷模。布朗队长不需要那些如咿呀学语的婴儿般胡言乱语的律师来编造些谎言为自己辩护。对于那些法官而言,他更像个对手,这绝非美国的哪个选举人,哪一级别的政府官员之流所能及。在法庭上,陪审团不能审问其同案犯,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同案犯。法庭上,当一个人沉着地站起身来,反驳诸如报复人类这样的指控,这个真真切切的生命就在他们面前——虽然他新近被判定是杀人凶手,一手操办了整个事件——其实这是件崇高的事情——你们难道都熟视无睹么?《解放者》报,《论坛》报,还有《共和党》报?——以此说来,我们才犯了大罪。你们应该亲身去了解他。他却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① 大卫·沃克尔(1785—1830),出身于美国南方的一名黑人,获得了自由身份。其作品《呼吁》于1829年9月出版,是反对奴隶制最重要的文献之一。作品中他号召奴隶们反对奴隶主的压迫。

至于民主党的报刊,是根本没有任何同情心的。本人对其毫无兴趣。他们的任何言论都不会激起我的愤慨。

实话实说,我现在还抱有一份期许——或许身处敌人魔爪中的布朗队长还一息尚存;但想到这种情势,我便始终认为他的生命早已经终结了。

为那些英名常留人心的人树碑立像,是我不以为然的,因为他们忠骨尚在,仍未化为尘土滋润大地,但是我呼吁为布朗队长在马萨诸塞州议会大楼前建造塑像,远比我印象里的任何人都更为合适。我为自己能生活在当下而雀跃,因为我有幸成为布朗队长的同代人。

这是多么鲜明的对比!某个党派为了抹黑布朗队长和他的事业而无所不用其极,同时还在广罗有钱有势的奴隶主,或许是为了选做他们的代言人吧,抑或就为了让其将《逃亡奴隶法》①及其他不公正的法律条款付诸实施。布朗队长正是为这些法律而拿起武器,呼吁废除的!

① 1850年签署的《和解协议》修改了《逃亡奴隶法》,付以奴隶主们“有权力在美利坚合众国领土之上,组织一支搜索队将逃亡的奴隶抓捕归案”。美国所有法庭和警察机关均有义务协助奴隶主的抓捕工作。所有公民有义务为抓捕逃亡奴隶工作提供帮助,一旦发现有人为奴隶提供帮助,将被判监禁并处以罚款,其所助之奴隶则应归还奴隶主。

哈,愚蠢!一位父亲,带着六个儿子、一个女婿以及其他几位绅士——至少有十二位追随革命的勇士——都可谓愚蠢到了极点;那时,绝顶聪明的当权者正对那四百万奴隶实施着史无前例的残暴统治,而千余个同样聪明的编辑们以及罪恶行为的教唆犯们则竭力固守着他们的领地和熏肉!布朗队长多么愚蠢,他在堪萨斯州做过的种种努力不也如此吗?问问那当权者吧,对他而言,究竟谁才是关乎紧要的对手,是所谓的智者,还是愚者?对布朗队长的秉性烂熟于心的成千上万的人们会觉得他愚蠢吗?前者还曾经为其在堪萨斯的英勇行为而欢呼雀跃、出钱出枪、全力支持。可以说,“愚蠢”这个词仅仅是个顽固的口头禅,有些人只是说习惯了而已。另一些人,我敢打包票,则早已悄然将这个词剔除出自己的语言了。

请读一读他给梅森①等人的反馈吧,那是多么美妙的语言!和他比起来,那些人可谓一败涂地,难以望其项背!在他们这一方,种种诘责既野蛮粗鲁,又唯唯诺诺;而在队长这一方,凛然的回答句句确凿清晰,像道道闪电一般劈开了他们污秽的庙宇!他们就像比拉多、盖斯勒和宗教裁判所②一样猥琐不堪。

① 詹姆士·莫瑞·梅森(1798—1871),曾任美国弗吉尼亚州的参、众两院议员。美国内战期间,他代表美国南部联邦造访英国和法国。

② 庞蒂乌斯·比拉多,罗马统治者,曾下令将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阿尔布雷希特·盖斯勒,在15世纪的传说中,是命令威廉·退尔向自己幼子头顶的苹果射箭的人。宗教裁判所则是罗马天主教廷设立的一系列维护宗教威严的机构,以对异教徒进行压制。

他们的言辞毫无意义!他们的行为卑鄙至极!他们三缄其口,更是令人愤懑难平!他们的所作所为对这项伟业没有任何益处。他们聚在一起对付这位传教士般的圣人,可谓已经丧失了正常人的情感。

近年来,马萨诸塞州和北方其他几个州向议会输送了好几位所谓的“圣贤之士”,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想要公之于众的,又是怎样的观点?将这些人的言论放在一起,去除没用的废话,又怎能和那位发了疯的约翰·布朗在哈伯号渡船轮机房甲板上的言辞相比?后者是多么直率坦诚,充满力量,遵循真理又言简意赅!而那些人自然不敢承认这个事实!可是,布朗队长就要被你们绞死了,就算他到了天堂,也不代表你们的利益。不,他不代表我们任何一个人的利益!他是公正无私的典范,我们这些卑劣之人,有何资格与他同列?那么,他又代表了谁的利益呢?如果人们深入研究他的文章,从字里行间自然能找到答案。在指斥压迫者的时候,他的文字可谓通篇字字珠玑,没有矫揉造作和含糊其辞,丝毫不留情面。他的文字,是从真理中受到启发,在执着中得以磨砺。布朗队长完全可以不佩戴夏普斯来复枪①,只要他保有非凡的语言功力,那简直就像一把准星更精、射程更远的来复枪!

① 夏普斯来复枪制造公司1855年建于美国康涅狄格州首府哈特福德市,曾制造过在美国内战中赫赫有名的后膛枪。

《纽约先驱报》竟然一字不落地报道了这段话!该报在无意间将这些不朽的语言写在了报道里面。

倘有谁在读过这篇报道后,还称当事人为“愚者”,本人认为这位读者的洞察力简直太低级了。这段回答充满了超凡的智慧,我敢说,生活中任何清规戒律、任何风俗习惯、任何体制团体的主旨与之相较,都遥不可及。仅举以下一句为例——“任何我有幸能回答的问题,我都将如实作答;没有什么另当别论的说法。回顾迄今为止我曾经说过的话,无一不是真实可信的。先生,对自己的言论,我是敝帚自珍的。”那些污蔑布朗队长采取报复行为的人们虽然暗地里佩服他的英勇行为,却在评判一位高尚人士的时候没有任何标准。其纯金般闪耀的品格里没有任何杂质。那些人用自己肮脏的品性玷污了它。

暂且不谈那些诽谤言论,让我们转向那些尚可讲几句实话、却被吓破了胆的狱卒和刽子手们吧。这话题倒还轻松些。相较北方的编辑、政客和社会名流们,怀斯州长①对布朗队长似乎颇为公正,言语更带褒扬。本人曾亲耳听他讲过此类的话。在场各位应该愿意听我转述吧。他说:“称其为疯子的人们,其实所言皆虚。他为人冷静而镇定,不屈不挠,对战俘充满了仁慈……他正直的品格让我受到鼓舞,坚信为人一定要坚持真理。他这人有些狂热,自负,喜欢长篇大论”(这句话我该送给怀斯先生本人),“但是坚定不移,诚实可信,而且非常聪明。他那些幸存的手下也颇有其风骨。陆军上校华盛顿②说布朗是他见过的人中最冷静,也是最坚定的,不论是身处危险境地还是面对死亡时皆如此。战场上,他的一个儿子死在了身边,另一个也被子弹击中了。自己的儿子奄奄一息,布朗一只手去检查他的脉搏,另一只手则仍紧握着来复枪,异常冷静地命令战士们要坚定信心,全身心地投入战斗中去。在三名白人案犯中,即布朗、史蒂文斯和科波克,很难说哪个人是最坚定的。”

① 亨利·亚历山大·怀斯(1806—1876),1855年当选为弗吉尼亚州州长,此前他曾经举行了一次反对“不可知论者”的竞选活动,谴责不可知论者们是潜藏的废奴主义者。1859年12月2日,他下令执行了约翰·布朗的绞刑,这是他任期内最后一系列决策之一。

② 布朗的部队于1859年10月17日攻进了陆军上校L.W.华盛顿的住宅,押送他及其四个仆人共赴哈伯号渡船。

这应该是北方人中第一位被奴隶主如此尊重的吧!

法兰迪加姆先生①的证言用词虽然没那么尊敬,却也异曲同工。他说:“布朗和他的阴谋集团皆不可小觑……同一般的无赖、狂徒和疯子相比,他有本质上的不同。”“哈伯号渡船上一片寂静。”报纸上这样写道。此后,法律和奴隶主们获胜了,这一片寂静究竟意味着什么?我认为这个事件的发生好像经过设计的一样,以无可争辩的事实揭露了现政府的本质。要想认清这一点,我们应该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总有一天事实会水落石出。只要哪个政府不遗余力地破坏公正,一如现政府这样以维护奴隶制为由,不惜杀害解放奴隶者,那么这个政府的所作所为就不仅仅是兽行,甚至可以说是恶魔一样的暴行了。它可谓是“城市流氓”(他们是1854—1860年间在马里兰州巴尔的摩市活动的一群暴徒。)的头头儿。该政府是以暴政进行统治的,这一点无可辩驳。我认为,现政府是与法国和奥地利政府全方位勾结,共同压迫人民的。一位暴君绑缚着四百万之众的奴隶;现在,奴隶们英勇的解放者出现了!宛如恶魔般伪善的政府坐在它的宝座上抬眼望来,座下传来四百万人的苦苦哀叹。这恶魔装作清白,用无辜的语气探询道:“你为什么要袭击我呀?看我多么诚实可信啊!别再为这个事儿愤愤不平啦,要不我就让你也成为奴隶,再不成就绞死你。”

① 1859年10月18日,弗吉尼亚州州长亨利·怀斯和该州参议员詹姆士·梅森以及俄亥俄州众议员克莱门特·法兰迪加姆登上了哈伯号渡船,并审问了布朗。

我们谈到的是个行使代表制的政府,然而一个政府的邪恶之处恰恰体现在思想最先进、身心最健全的人们没有被代表。半人半兽的猛虎和公牛潜伏在洞穴里,心脏已经被掏空,大脑也已经无处寻觅了。英雄们的腿已经被射断,可是还在用残缺不全的身体坚持战斗。至于现在这样的政府,我从未听说它做过这样英勇的事情。

一个政府的决策权集中在少数人手中,或者其武装力量薄弱,这些都不是关键问题。我认为政府最应该做的事情应该是在其所辖国土上建立起平等,铲除种种不公平的现象。充满正义、勇敢公正之士被政府视为敌人,他们站在政府和被压迫人民之间,我们当作何感想?该政府伪装成对基督教笃信至极的同时,却每天都在杀害成百万的基督徒!

叛国罪!这个罪名是从何而来的呢?无疑政府的所作所为说明它就是源头,这一点我可以肯定。试问,你能使得思想的源泉干涸吗?这项所谓的叛国罪,是以反对现政府的暴政为目的的,其根源以及最终的目标,是为了给人民带来幸福。这些反叛者被抓捕入监,甚至被施以绞刑,这个政府借此达到的效果是让自己罪上加罪,因为事情根本没有追根溯源。你们在与一个莫须有的对手交火,即使西点军校的高材生和炮弹上膛的加农炮也找不到目标。加农炮的所有者能让大炮对准其制造者么?所有者关心的,更多的是事件的形式,而不是其本质以及所有者自身的问题。

美利坚合众国有多达四百万之众的奴隶。他们注定要在这苦海里挣扎;马萨诸塞州是这些人的联合监工之一,时刻防范他们逃脱。并非马萨诸塞州所有的居民都参与其中,但正是在该州,奴隶们被剥夺了自由。正是马萨诸塞州和弗吉尼亚州串通一气,将起义扼杀在哈伯号渡轮上。该州当时派出了舰队,未来必将为所犯下的罪恶付出代价。

假设在这国家里有一个组织,它竭尽一切财力,秉承着慷慨高尚的理念,乐于解救所有向我们求助的外逃奴隶,保护这些肤色迥异于我们的同胞,其他的事情则留待所谓的政府来解决。难道这个政府不会很快威严扫地,为人所不齿么?倘若非政府人士被迫完成政府应尽的责任,保护弱者,坚持正义,而政府仅仅成为受雇佣者,就像一名办事员,所作所为尽是细枝末节或者可有可无的差事。当然,因为存在这样一个政府,必定造成“警戒委员会”①应运而生。

① “警戒委员会”为逃亡的奴隶们提供食物、衣服和藏身之所,并帮助他们逃往加拿大,因为该国不承认《逃亡奴隶法》。梭罗参与了全过程。

如果有一位东方的卡迪法官①在秘密地为警戒委员会工作,人们该如何想?然而,这便是北方诸州的普遍实情,即每个州都有自己的警戒委员会。而且在某种程度上,那些愚蠢的政府机构认可并接受这种相互关系。事实上,他们常说:“在这些事情上,我们很乐意给你们行方便,不过对此你们别作声就是了。”由此,政府保住了其成员的俸禄,带着宪法龟缩到修理车间中,让为其使唤的人们增删修订。有时,我偶然听说一些涉及政府的相关事宜,给我的感受充其量就是勾起农民们对艰苦生活的回忆:冬天,为了赚取区区一个便士的小钱,不得不去做箍桶之类的营生。可是他们的桶做好了,又能拿来装些什么样的酒呢?他们或许能花钱种种树,或在山上挖挖矿,但是没钱投资修路。唯一一条“免费路”,即“地下交通网”②,是警戒委员会建造和运营的。这个交通网络遍布这块大陆的每一寸土地。现政府正在渐渐失去其统治力和人民信任度,仿佛一只不断漏水的罐子一样,而那水正被能容纳它的事物接住。

① 民事法官,可拼为Cadi,Qadi,Qazi或Kadi,是依据穆斯林法律进行判决的法官。

② “地下交通网”,美国废奴运动之前帮助逃亡奴隶到达自由州避难所及加拿大的秘密合作组织。

我听说很多人在谴责他们,只因为他们势单力薄。何时听说过好人和勇者一定是占大多数的?你会让他等到某个时刻来临吗——就是那个你和我一起改变立场的时刻?布朗队长和人们常见的英雄人物最明显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的队伍里没有乌合之众,也没有雇佣兵。他的部队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不可小觑的。士兵们为了拯救贫苦的和被压迫的人们舍生忘死,他们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万里挑一,甚至百万人里才挑出一个;他们都是秉承真理的人,有着超人的勇气和善良的本质;他们随时都准备好为自己的同胞兄弟献出生命。或许有人怀疑,在全国的范围内,是否有人能达到可与之媲美的程度——我仅指涉及其追随者的事宜——全身心地追随着他们的领袖,无论远近,东挡西杀,不断壮大着他的队伍。他们愿意随时站在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中间,反抗强敌。毫无疑问,他们可称得上是你们无情杀戮的第一选择。这是这个国家给予他们的最高褒奖。绞刑架已经备好了,他们随时可以赴死。政府处心积虑了不知多久,迄今为止他们杀害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但是,唯有今天要杀害的这个人,才是其最好的选择!

我每每念及布朗队长、他的六个儿子、他的女婿以及其他英勇投身沙场的斗士们,不禁想到他们是如此地行为沉着、信仰虔诚、心灵高尚,经年累月地风餐露宿、寝食难安。尽管几乎全美利坚的人都与他们为敌,但不论寒来暑往,终不改其志,从未索取回报,一切只遵循良知——我再次觉得这件事对我而言可谓超乎想象。如果布朗队长在某些报刊上鼓吹“他的事业”,在某些机构内反反复复老调重弹,说些让人不知所云的话,然后就将衣钵传给后代,他便不会留下什么丰功伟绩了。如果他私下做些什么手脚,让政府对他视而不见,布朗便也不让人衷心钦佩了。真实状况是,要么残暴统治的政府让位于他,要么他被政府镇压掉,这才是我心目中布朗有别于如今其他改革派的地方。

布朗队长有个独特的信条,那就是为了解救奴隶们,人们有无可辩驳的权力去与奴隶主们进行暴力抗争。我完全赞同他的观点。有些人认为奴隶制度凶残暴虐,但奴隶主们一旦死于非命,他们也会感到震惊,对别人的死讯,他们却置若罔闻。相比于布朗队长的死,这些人对他的生活状态更觉惊诧。我不能过早地下结论说布朗快速解救奴隶的方式有什么不对的。我欣赏布朗队长的慈善行为,这可以代表奴隶们的心声,对于那种既不真刀真枪地杀戮,也不施以援手的所谓善举,我们嗤之以鼻。如果能全身心投入到这项工作中,不论是发声以支持还是行文来拥护,似乎都太过执着了吧。但倘能始终如一地坚持下来,便有如神助了。我自忖无法如此持之以恒。我却没有这种毅力。人人都有些私密的事要处理的。我不愿杀戮,亦不愿被屠,却可以预见何时何地不得不去面对这两种情形。为了保护社区的所谓和平环境,我们采取了暴力手段。看看警察们的警棍和手铐!再看看监狱!看看那些绞刑架!再看看随军牧师!为了安全地生活,我们只希望待在这个临时军队的附近。所以我们苟且偷生,我们龟缩在陋室,我们支持奴隶制。我想大部分父老乡亲认为夏普斯来复枪和左轮手枪的最大用处就是拿来决斗,或者抵御外侮,打击印第安人,以及追捕逃亡奴隶等等。是的,夏普斯来复枪和左轮手枪曾经被用来干正事儿。那个应该使用这些武器的人,紧紧地抓住了它们。

熊熊怒火曾经荡涤过那座庙宇,它必将再次燃烧开来。关键不是武器如何,而是怀有什么样的信念。在美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一位领袖如此爱护自己的同胞,如此富有同情心。他就是这样的人,为人民而生。他殚精竭虑,不惜牺牲生命。这种暴力抗争的行为士兵们不以为然,追求和平的市民们却趋之若鹜;普罗大众不以为然,虔诚于福音书的牧师们却趋之若鹜;参战的各个派系不以为然,贵格会的教徒却趋之若鹜;贵格会内的男教众们不以为然,女教众们却趋之若鹜。

这个事件告诉我死亡的真相——或者说对死亡的种种解读。回顾美国的历史,可以说没有人死过,因为赴死之前,必须先活过。我觉得那些柩车、棺椁和葬仪都是为了装装样子。棺材里装的并非什么死者,因为他们不算真正地活过。那些尸体仅仅腐烂掉,化为齑粉,如同以前千百次发生过的一样。葬礼不需要在教堂里举行,随处挖个坑埋掉足矣。让行尸走肉般的人们去埋死尸吧。精英们迅速消失,宛如蒲公英的绒花一样,四散而去。富兰克林、华盛顿,都重获自由,逃脱一死——他们不过被关了一天而已。我听很多传言说道,他们将被处死,或者他们已被处决,亦未可知。一派胡言!他们不能死!他们的生命远未到尽头。他们将像真菌一样,慢慢液化①,让成百上千的支持者们在其离去的地方哀悼流连。有史以来,最多有半打的人可称为真正死去过。先生们,你们想如同勇士一般地死去吗?不可能!你们是绝没有希望做到的!因为你们还没有得到必须完成的任务。必须等待这任务的到来。死刑被附之以多余的功能——夺取生命,就算没有真正的生命可供夺取。Memento mori(拉丁语,意为“记住你的死亡”。)!为什么有人要将这句话刻在自己的墓碑上呢?这令人费解。曾经的解读都太过卑微和悲情了。我们已经忘记了如何赴死。

① 成熟后就变得柔韧或柔软,例如某些真菌类植物。

然而,一定要像个勇士那样死去。各尽其职,死而无憾。只要懂得如何开始,便懂得如何了结。

那些教会我们如何赴死的勇士们,同样教会我们怎样活着。如果布朗队长的言行举止还不能让我们梦醒,那么就是对他这些努力的最大讽刺了。这是美国人听过的最好的消息。它已经为北方孱弱的脉搏里注入了活力,向干瘪的血管里注入了无尽的新鲜血液。它带来的效果远远超过了多年的所谓政通人和、经济繁荣能达到的效果。不知有多少人,已经走到了被迫结束自己生命的边缘,现在却重燃生活的信心!

一位作者曾经说过,布朗对事业的狂热使得“密苏里人都对他极为惊惧,把他当作天降神兵”。确实如此,同我们这等胆小怕事者比起来,英雄人物总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布朗队长自然就是这样的英雄。他的所作所为非普通人能企及,展现着他上帝般圣洁的灵魂。

“倘若一个人不能超越自我,他该是多么地可怜啊!①”

① 该句选自《致玛格丽特女士的信》,作者是塞缪尔·丹尼尔(1562—1619),文艺复兴时期的英国诗人。

报纸的编辑们认为布朗队长精神失常的例证还在于他坚信自己的事业是被上天赋予的使命——他自始至终都从未有过丝毫怀疑!他们坚称,此时此刻不可能有谁是“被上天选中”去完成一项使命的,誓言也罢,宗教也罢,这些都已经与人们的正常生活毫无瓜葛了。至于完成废奴制度这样的工作,只能由总统或者某个政治党派委派方才有效。在他们眼里,某人要是丧了命,便是一败涂地,若能苟延残喘,不论名声如何,都堪称功成名就。

经过审慎的思考,我对比了布朗队长全身心投入其中的事业和审判他的法官们以及尽其所能加以严厉谴责者们乐此不疲的事业。我发觉,这之间的不同就好像天空和陆地一样迥异。

事情的关键在于,我们的“领头人们”是一群与世无争的人。他们自知自己的公权并非天赋,而是由其所在政党的投票数决定的。

一旦布朗队长被施以绞刑,谁将因此而高枕无忧?对北方人来讲,这是必须要达到的结果么?是否别无他计,唯有将其献给弥诺陶洛斯①?如果诸位不忍如此,请你们直言不讳。惨剧倘若成真,美景将蒙尘,天籁将投暗。想想布朗队长吧——想想他那杰出的品格!历经岁月磨砺,才出现这样一位伟人,要想理解他的思想,更需悠长岁月;他的英名货真价实,绝非哪个党派的傀儡。对这片愚昧的大地而言,一旦失去他,就宛如太阳不再升起,必将永堕黑暗。他的身心是最珍贵的材料制成的,坚硬得世上难寻;他是那些被囚禁者的救世主;可是人们对他所做的唯一的事竟然是用绳索高高吊起!你们貌似对耶稣基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耿耿于怀,却是否知道,你们将要处死的人正是那四百万奴隶的救世主。

① 在希腊神话中,弥诺陶洛斯是半人半牛的怪物。

没人知道布朗队长何时可获正名,所有神智健全的人在这件事上都帮不了他。杀人越货者自会被公正地处罚;可是如果政府在违背个人意志的前提下,就决定夺去某人的生命,这个政府简直厚颜无耻。可以断言,它离分崩离析的结局不远了。

个人行事端正,而政府作奸犯科,难道没有这种可能么?难道只要法律成文,人们就要被迫接受么?一小撮人就能宣布法律生效,难道不管他们是否代表正义?即使有悖其生存本性,还是乐于为了事业献身的人,难道不是人必需的品格么?好人最终竟要被绞死,这难道就是立法者们的初衷么?根据书面记录,而不是精神实质,难道法官们是如此解读法律条文的么?不接受强加给自己且不容反驳的种种罪名,下定决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难道人不应该是这样的么?

我觉得律师皆不可信,他们以抨击对方或辩护己方为业,对法官卑躬屈膝,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的出发点并不基于是否有人真的作奸犯科。律师们,还是去处理些零碎小案算了。商人们遇到这种问题,大多会私了解决。法律条款冗长至极,但如果商人们能像解读人人遵守的生意经那样来解读它,情况就会大不一样了。这个伪造法律的工厂,一面声称为奴隶谋利,另一面声称为自由人造福!这种地方,能指望它为自由人制订什么法律呢?

在此,我为了布朗队长的权益恳求各位。我不是为他求生,而是为他的人格恳求——那才是他不朽的生命;而且,那更是为了你们的权益,可谓根本与他无关。大约一千八百年前,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这个清晨,恐怕布朗队长也被绞死了。这两件事有丝丝入扣的关联性。他不再是我的老布朗,而是带来光明的天使。

现在,我十分清楚这个世界上最勇敢、最仁慈的人必须赴死。很有可能他自己早已预见到这一点。我甚至害怕听到他获释的消息,因为任何苟延残喘的生命,都不会像他的死那样带来如此巨大的影响。

“他被误导了!”“他太多嘴了!”“这人愚蠢之极!”“这是报复行为!”当你们陷在安乐椅里写写画画,伤痕累累的布朗队长则从兵工厂里凛然作答,他的声音如晴朗的天空般澄澈,如自然的天籁之音般真实:“没人逼着我来这儿。万能的主激励着我,我自己更心意已决。我坚决反对人奴役人。”

面对那些看管自己的人,布朗队长用如此亲切而高贵的语调说道:“我以为,朋友们,你们违背了上帝的意愿,也违背了人道的本性,这是罪大恶极的事。总有一天,被你们任意奴役的人将被释放,那才是真正顺乎正义的事情。”

谈到他倡导的事业,他说:“我以为,这是献给上帝的最好供奉。”

“那些失去自由的人是多么可怜,鲜有人伸出援手,这正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不是因为什么个人的恩怨情仇,也没有什么报复情绪。对那些被压迫和被冤屈的人,我充满着同情之意,跟你们的善意一样真诚,同上帝的仁慈之光一样无瑕。”布朗被捕后,曾有人这样问他:“你是以怎样的原则来行事的?”布朗答道:“我的原则是‘金科玉律’。那些可怜人被绑缚着,却无人解救:这就是我在此的原因;既不是为个人的敌对情绪,也不是为了报仇雪恨,更非其他什么报复性的念头。对于那些被压迫者和被亵渎者,我怀着跟大家一样的同情心,堪比上帝洒下的光辉一样圣洁。”

除非亲身体会,否则无人能确知自己的信仰。

“我想告诉大家,我认为那些贫弱至极的有色人种和被奴隶制度压迫者的权利,同大多数有钱有势者的权利一样,都是不可侵犯的。”

“此外,我还想说,所有南方人应该为这个问题准备好自己的答案,或许需要你们作答的时机来了,你们还在犹豫彷徨。这是个宜早不宜迟的事情。你们可以轻易地杀死我。杀死我易如反掌,但是这个问题依然需要答案,即关于黑人的问题,这是个未竟的事业。”

我似乎已经看见,画家们不用再为了寻求主题而远赴罗马,这个场面就是他们的主题,诗人们也将把它深情讴歌,史学家们则会将它彪炳史册。未来的国家美术馆里,这幅作品与“朝圣者登陆①”和“独立宣言②”比肩而挂,至于现在这些表现奴隶制的画作,则将被束之高阁。我们将名正言顺地为布朗队长潸然泪下。到那时,或者更早,我们必将让他们血债血偿。

①《朝圣者登陆》(The Landing of the Pilgrims)是亨利·A.培根的画作。

② “独立宣言”(the 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是约翰·特朗布尔的名画。其主题一般被认为是表现美国《独立宣言》签署的过程,实际上作者画的是议会起草委员会开会时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