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漫步
作者:梭罗风声呢喃,悄无声息地拂过窗棂,拂起羽毛般的温柔轻软,间或偶然发出声声叹息,宛如夏季微风卷起满地落叶,飘过漫长无边的黑夜。田鼠卧在温暖的洞穴里,猫头鹰栖息于沼泽深处的枯树虬枝,野兔、松鼠还有狐狸此刻也都蜷缩窝内,看家狗一声不吭地趴在灶边,牛群默默地立在圈栏里,大地自己也跌进了梦乡,似乎这是它第一回酣睡,并非倒地不再醒来。周边万籁静寂,大街上隐约传来哪块招牌或木门的嘎吱声响,为夜半孤寂的自然扯上一嗓子,这唯一的声响在金星与火星间回荡——不由让人想起那遥远温情里风云际会,神性的欢欣执手,以及那片高渺凄冷的夜空里,众神欢聚而凡尘俗人难以抵及的地方。大地陷入沉睡,雪花漫天纷扬,仿佛北方威严的克瑞斯女神将手中的银色谷物洒遍每一寸大地。
我们从安睡中最终醒来,回到寂静真切的冬晨。大雪铺满窗台,仿佛一层温暖的棉花。窗栅宽敞,布满霜花的玻璃,房间光线略微昏暗,让人愈发感到居家的舒心宜人。清晨的寂静最让人怦然心动,移步窗前,脚下地板嘎吱响成一串,凭窗远眺清澈天空下的田野,高矮不一的屋顶戴上了沉重雪帽;屋檐下、栅栏边挂着钟乳石般的冰凌,院落里石笋状的雪柱纷纷默立,难以猜度它们遮蔽的内在;树木灌丛无不伸展满身琼枝玉干横亘天空,往日的山墙栅栏一个个蜕变成奇形怪状的模样,活蹦乱跳地掠过底色晦暗的风景。大自然似乎一夜间将无数鲜活的图案撒向田野里,触发人类艺术家的冥思和灵感。
我轻声拉开门闩,堆积的壅①雪滑泻而落;我抬步走到户外,朔风阵阵扑面而来。星星此刻已黯淡了一些,铅灰色的滞重烟霾环绕在地平线那端,东方天际上一抹炫黄光亮预示了白昼的即将到来;而西方晦暗的天空依然幽灵般寂静,仿佛裹有一袭阴森瘆人的地狱之光,衬映那处可怕的鬼魅虚无。那是萦绕耳边、来自恶魔之地的唯一声响,鸡鸣狗吠声、伐树劈柴声,牛儿低哞声,所有声音似乎无不来自冥河那端的冥王谷场,竟不含一丝忧郁哀伤。对黎明中的尘世来说,这纷乱嘈杂多了几分肃穆神秘。院落里狐狸水獭的足迹清晰,不禁让人想到即便在寒冷寂静的冬夜,大自然仍勤勉操劳,不曾歇息。打开大门,我们沿着孤孑无人的乡村小路轻快地踏雪前行,脚下的积雪干燥脆松。耳畔传来嘎吱声响,间杂雪橇清晰刺耳的碾轧,那是早起的农夫坐着雪橇去远方赶集。木制雪橇静静地卧在农舍门口,挨过了一段漫长的夏季时光,雪橇上落满了田野禾茬里鸟声鸣啾的依稀梦幻。远远望去,农夫点亮的烛火,犹如一道孤独寥落的灰白星光,透过层叠积雪,从雪花铺满的牖窗中映出光亮,仿佛晨祷的静穆庄重渐渐弥漫开来。树丛间、雪地里,一缕缕晨起炊烟渐次升起。
① 壅:yōng,本义:塞,阻塞,阻挡。
“幽深谷底,烟霾缓缓盘旋而上,”
“寒风凛冽,掠过晨曦长空,”
“不愿与白昼相逢,盘桓良久,不愿扶摇而上,放缓脚步,”
“蹒跚而舞,俨然自得其乐,”
“道路未知,犹在举棋不定,”
“仿佛炉灶边睡意蒙眬的农夫,”
“迟钝恍惚,心绪索然,”
“仍未投身新的一天,”
“前方的旋涡湍流。”
“此刻,浪花奔腾向远。”
“农夫意决,他迈步上路,”
“全身心挥起黎明里的板斧,”
“朦胧曙色中,他首先派遣”
“他的密探,燃起炊烟,”
“那早起朝觐者,刚刚离家出发,”
“闯进刺骨寒风中,播报阴晴冷暖;”
“此刻,主人依然蜷缩灶边,”
“惧怕酷寒,不敢打开门闩;”
“和着微风,炊烟落进峡谷,”
“随即恣意地席卷平原,”
“覆盖树梢,徘徊山巅;”
“晨鸟的翼翅,借此获取温暖,”
“寒风疏朗,偶尔腾飞直上,”
“阅尽尘世,俯瞰众生,”
“与低矮农舍边的主人遥望对视,云破日出,已是云霄九重。”
大地冰封,哪家的劈柴声嘭嘭作响,狗吠正欢,远处的鸡啼偶尔打破了黎明的寂静;风声清寒,唯有更为纤细美妙的声响清晰可闻;一旦飘过纯净清澈的雪地,一切声响旋即减弱,杂质即刻沉潜雪底、融入其中,因此经雪过滤的声响才会如此短促优美,宛如来自遥远地平线的清澈铃声,与模糊刺耳的夏季声响相比,冬季的看来没有那么含混不清。雪地里足音訇①然,好像踩在风干的木头上那般响亮,甚至周边乡间的嘈杂声亦是那么曼妙无比;枝梢上的冰凌时而叮当作响,清脆甜美;空气干爽而鲜少湿润,水分被风干或结成了冰霜;此外,空气稀薄、纤细且富有弹性,天地中万物纯净,让人充满了快乐欣喜。天空在后撤绷紧,把自己拉成弧形,犹如大教堂的长长廊道上抬头仰望的穹顶,似乎漫天冰雪晶莹浮在空中般绚丽。当格陵兰岛(格陵兰岛,世界第一大岛屿,大约81%的面积都被冰雪覆盖。)岛民告诉我们,每逢天寒地冻,“海上就会雾霭弥漫,好像熊熊燃烧的草地,那些浓雾或阴霾上升,俗称‘冻雾’,这类冻雾通常会使人脸上和手上出水痘,对健康危害很大。”不过,这种刺骨清冷对人的肺部不啻难得的福音,寒冬冰霾与仲夏晶状雾霭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酷寒使前者得到了净化。
① 訇:hōng,~的一声,形容大声。
太阳最终在远方树林里升起,炙热渐渐融化了大地的寒霜,似乎裹杂了细微的声响,像是来自铙钹的铿锵,刹那间光热催醒了黎明,催促它迈出迅捷的步伐,万缕晨光随即将西边遥远山巅缀连成金光一片。沿着那条粉末状雪路,我们步履匆忙地走着,感受来自内心的热量,享受阳春三月的温暖,以及那份思绪与情感交融的春意盎然。如果人类生命与自然更为和谐,或许我们无须抵御自然的寒暑冬夏,犹如世间的飞禽走兽与万千植物那般;或许我们终将发现,自然将始终如一地哺育、善待我们。倘若我们能简单清淡地饮食,并不热衷刺激味蕾的食物,我们不会像赤裸的树枝那样耗费过多的草场来抵御严寒,而是如同充满勃勃生机的绿色树木,哪怕是三九寒冬,对我们的生长亦是那么相契适宜。
令人欣喜的是,冬季的自然袒露出一种纯粹静美。无论朽木残桩、长满苔藓的砾石或栅栏,或是秋天满地的颓枝枯叶,都一古脑地被皑皑白雪覆盖。不妨看看那些满目赤裸的田野、风起萧瑟的森林,那些具有崇高美德的生命何以幸存?万木肃杀,天寒地冻,但温情四溢的悲悯还在。凛冽沁骨的寒风,将鬼魅瘴气一扫而空,任何外力亦无法阻挡,唯有馨香美德犹存。由此,伫立山巅,将无边萧瑟收于眼底,那些清教徒般坚守与纯真,令我们肃然起敬。万物似乎都受到召唤,寻求各自的御寒之道,坦然立于天地之中,秉天地灵气,汲日月精华,勇冠寰宇,如上帝一般。此刻畅快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更觉神清气爽。自然万物醇美如斯,让人流连忘返。风声怅息,从我的胸中訇然而过,如同穿过枝叶凋零的树木。唯有汲取自然的纯粹与美德,我们才能适应冬季的漫长、安然地走过春夏秋冬。
自然界的地火蛰伏已久,它熊熊燃烧永不熄灭,任何严寒亦无法将其冷却,却能够融化万里冰封。仲夏时节或数九寒冬,它通常藏身深浅不一的地表下,在最寒冷的日子里,凡岩浆抵达之处,树木周边的积雪都会消融。这片地长着冬麦,深秋时发的芽,簇簇火苗紧贴在这片地表下端,积雪迅速消失。火,给我们带来温暖,严冬的暖意象征了世间所有的崇高美好。冥思遐想中,我们徜徉于那条涓涓的山间溪流,阳光下的赤裸砾石光彩炫目,蜿蜒流进森林里的泉水,寄托着野兔与知更鸟一解干渴的期待。沼泽或湖泊流出的温煦河水,充满家常味,犹如自家暖壶般亲切。当田鼠悄悄地溜出墙角的巢穴,森林谷地里的山雀们尽情鸣啾,还有什么样的烈火能抵得过这冬日的明媚?与来自夏季的炙热土地显然不同,这种沁心的温暖来自太阳赤裸的照射。穿行跋涉在雪地山谷中,阳光暖暖地烤在我们的脊背上,这份不同凡响的关爱与馈赠,让人心存感恩,我们赞美太阳!感谢它一路追逐我们的脚步来到这偏远幽僻之地。
每个人的心中无不矗立着一处地火圣坛,哪怕在最冰冷的日子里,穿行于枯枝萧瑟的山冈上的旅人总会将一缕火种珍藏行囊,那丝温暖胜过任何炉火的光亮。的确,一位身心健康的人堪称为季节的填白:即便在朔风呼啸的冬季,夏天亦常驻他的心中;那是他的南方所在,所有的鸟儿昆虫都向往着迁徙南方,知更鸟和云雀无不飞临他胸壑里温暖洋溢的清泉。
我们最终抵达森林的边缘,那座零落绵延的小镇早已抛在身后。前方有处农舍,我们穿过屋檐下的通道,迈过门槛,举目望去,屋顶四周积雪壅积,最后来到了林间深处。外面冰雪交融,林子里扑面而来的却是夏日般的热烈情意。站在松林中央,迷乱摇曳的光影交错好生让人疑惑,一时竟不知所踪。我们不知道,小镇上的人们是否听说过这片林地的传奇,看来似乎还不曾有任何旅人踏入这片树林,尽管科学每天不停地披露世界上的奇闻轶事,可又有谁不乐意倾听那些泛黄的故事?草原上的粗陋村庄承载了太多历史。我们从林子里砍来薪柴,于此安营扎寨取暖过夜。常绿不衰的森林对冬天多么举足轻重,岁月寒暑穿梭中的生命不会枯荣,夏天里的那抹翠绿绝不凋零!简单质朴、匍匐生长的植物成就了大地那一袭繁杂多样的绿意葱茏。如果没有浩瀚森林——大自然之城的巍峨壮观,人类的生活将会如何?从蜿蜒不断的山巅望去,绵亘的森林犹如修剪平整的草坪,迈步走向那片地势更高的绿林苍海,我们还能走向哪里?
这片林间的空旷地带常年长满了灌丛,无数尘埃在每瓣枯叶、每段枝桠上泛着银光,似乎自然以无比奢侈的方式、繁杂多样的变化,弥补了色彩缺席的遗憾。不妨观察一下每根树茎周围老鼠的纤细足迹,还有野兔的三角形爪印。仰望那一方纯净疏朗的天空,好像夏季晴空中的无数杂质经过了冬天酷寒的精炼提纯和反复筛选,最终回归天地澄明。
自然无疑消解了冬夏的不同特性。天空似乎离大地更近,万物亦清澈生动起来。水变成了冰,雨转化为雪,白昼不过是斯堪的纳维亚的夜晚,冬季成为北极的夏天。
大自然的万千生命充满了多少勃勃生机?在冰雪苍莽的原野上或森林里,那些皮毛动物苟存于酷寒大地,眺望东边的太阳每天悠然升起。
“食物匮乏的苍莽荒野,”
“养育了一代代属地生命。”
偏僻的山谷沟壑间,灰松鼠和野兔欢快地奔跑嬉戏,寒冷的周末清晨亦从不消停,这里是拉普兰以及拉布拉多地区,对爱斯基摩人、克里族人(克里族人(Knistenaux),指北美印第安克里族,命名为“Cree”。)、多格里布人(多格里布人是居住于大熊湖和大奴湖之间的加拿大西北部美洲土著。)、新岛地(新岛地(Novaia Zemlia),俄罗斯西北部群岛,位于北冰洋,介于巴伦支海与喀拉海之间。)居民以及斯匹次卑尔根群岛(斯匹次卑尔根群岛,隶属挪威,位于北冰洋上,巴伦支海与格陵兰海之间,离北极最近的人类居住地之一。1596年6月19日,荷兰探险家巴伦支首先发现此群岛。)人来说,难道还能少了凿冰工具、刀斧、狐狸、麝鼠以及水貂?
在北极白昼的岁月,我们仍能追寻到夏季的消暑之地,并与某种现代生活产生共鸣。站在天寒地冻的水草地中央的溪水边,我俯身观察到石蚕或称石蛹的水下巢穴,它们围绕自己的身体精心搭建了细小的锥形小窝,水下小屋由香蒲、细枝、杂草、颓叶、贝壳及细砾垒筑,形状颜色类似于沉积水底的壅积物,不时在砾石水底随波逐流,或在细小的旋涡里兜转,随后反复撞击, 陡直下落,伴着湍急的水流漂过,或者滞留在草叶或根部边缘来回摇晃。不久后,这些石蛹就会离开水中巢穴,爬上植物茎干,或者浮出水面变成蠓虫,从此正式蜕变为成虫,它们鼓起翼翅掠飞水面,有些蠓虫甚至毙命在农夫夜晚的火苗下,如此迅捷地结束它们的倏忽一生。远处小河谷下端的灌木丛林里果实累累,枝干低垂,红色接骨木果实衬映在白色雪地上,煞是扎眼,地面上,无数动物脚印杂乱纷陈。庄严升起的太阳高挂河谷,景色之壮观不亚于塞纳河(塞纳河,法国北部河流,流经巴黎。)或台伯河(台伯河,意大利中部河流,流经罗马。)上的朝霞。这片山谷看来也成为人们不曾目睹过的纯洁英勇的象征,以及不曾失败、不畏恐惧的人性高贵,它来自远古时期的质朴纯粹和远离城市烦嚣的阳光希望。孤孑地站在密林深处,风,簌簌地扬起树上的积雪,身后的脚印深浅不一,此刻我听到比城市生活更为灵动丰富的天地回音,那些山雀、五子雀的悦耳鸣啾远比政治家、哲学家的说教更撩动人心,然而我终将回归城市,面对更为泛滥不堪的世俗。孤寂无人的山谷中,溪水缓缓流下山坡,繁杂凌乱的冰凌光彩夺目,两岸云杉铁树耸立,灯芯草与枯萎的野燕麦摇曳水中,大地安详,静谧如斯,怎能不让人陷入良久沉思?
白天一点点过去,太阳的炙热通过山坡反射回来,我依稀听见纤细甜蜜的声音,来自溪水挣脱冰层束缚的酣畅淋漓。树间的冰凌正在悄然融化,依稀听见五子雀和鹧鸪婉转鸣啾。时值正午,南边吹来的风拂尽了冰雪,赤裸地面上露出了颓败的枯枝残叶,空中飘荡着一…神清气爽的芬芳,宛如美味佳肴的诱惑。
那边有处伐木工废弃的陋屋,我们顺道进去查看,看看那些伐木工当年如何打发漫长寒冷的冬夜,打发短暂白昼里暴风雪肆虐的时光。这片山坡南侧一直有人居住,也就自然成为一处文明开放的地方。触景生情,犹如伫立在巴尔米拉(巴尔米拉(Palmyra),位于叙利亚大马士革东北方,古代最重要的文化中心之一,保存了作为大都市的许多纪念性建筑。它的艺术和建筑把古希腊、古罗马的技艺与本地的传统及波斯的影响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或赫卡托姆皮洛斯(赫卡托姆皮洛斯(Hecatompylos),位于伊朗库拉桑西部的一座历史古城。)遗址边的旅者,感触良多。鸣啾的鸟儿迁徙归来,明媚的花朵已经绽放,那些鲜花绿草原本就追随着人的脚步。铁杉在他的头顶呢喃耳语,山核桃枝干为他提供燃料,油松根茎点亮了他的篝火,远处沟谷里的小溪旁烟霭缭绕,盘旋而上,俗世繁杂与从前没有两样。那里是他的水源,尽管他早已离开,却是他生活过的地方。茅屋里垒有一处高台权当做床,铺着铁杉树枝和柔软的秸草。那只破罐可用来饮水,不过整个冬天他一直没来这里,因为隔板上可以看到夏日飞来的鸟雀早已垒起了窝。我发现了屋内尚存的余烬,好像他才出门不久;每到晚上他便张罗着找烟,一支无柄的烟锅还丢在灰堆里。假如碰巧身边有个伴,他便会和那唯一的伙伴聊天,两人不过海聊胡侃一番,这会雪下得多紧多密呀,破晓后的雪该有多深啦,互相附和或彼此争吵刚才听到的声响究竟是猫头鹰的凄厉尖叫,还是树枝折断的动静,抑或压根虚惊一场。寒冬腊月,夜愈发深了,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垫上,顺着粗粗的烟囱仰望,他尽可得知雪下得怎样,每当瞅见仙后座星群(仙后座星群由排列呈梯形的五颗最亮星组成。)在头顶上空闪烁,他才会心安理得地进入梦乡。从泛黄岁月诸多缀连细节中,我们不难获悉这位砍伐工不少生活轶事!从砍伐过的树桩,我们得知他的斧头是否锐利;砍伐时人站立的坡度告诉我们,他站在哪边抡动斧头,他是否需要绕树砍,中途是否换手;从地面碎屑的弯曲程度来看,不难了解当时大树倒地的详细情景。微不足道的碎屑记录了这位伐木工的艰辛劳作,以及时过境迁前与此相关的周围世界。我在林子里的一棵原木上,发现了一张残破的纸片,当年或是用来包糖裹盐,或是用来给猎枪填料。我们竟有幸浏览到报纸上不同城市茶余酒后的不少趣闻,包括高街或百老汇大街上宽敞闲置的大房有待出租的信息。松林里的山雀叽喳嘈杂,农家的屋顶简陋,朝南的屋檐淅沥不停地滴着水,和煦的阳光洒在门前,平添了不少家常温暖。
历经秋冬季节的风雪侵袭,那座茅屋看来并非粗陋不堪,从未影响周边的风景。鸟儿来回飞翔穿梭,早就结束了筑巢垒窝。门前,不少野兽出没的痕迹清晰可辨。潜移默化中,大自然恰恰忽视了人类的侵入,森林里落到树木身上的刀砍斧凿依然畅快响亮,毫无芥蒂。伴随伐木的回声愈发稀少,森林的野性亦就愈发珍贵,那是森林万物致力回归自然的声音。
我们沿着脚下的路缓慢地走到山顶,从南边一处险峻山岩举目望去,广袤浩瀚的森林、绵延寥廓的田野以及交错纵横的河流尽收眼底,远方依稀可见冰雪覆盖的巍峨群山。那边数缕轻烟从林中一处不见踪迹的农舍屋顶悠然升起,像哪家的房前屋后竖起了一面旗子。山下想必有处景色更为迷人宜居,因为远方山泉那端氤氲升腾,林间缠绕一道道美丽的彩云。山上——密林高处看见那条缥缈烟柱的旅人,山下——尽情享受尘世安稳的居者,两者间的关系何等微妙纠结!无数叶片蒸发,化作水汽无声无息地升起,如同山下农妇忙碌操持,灶台炊烟袅袅上升,此情此景演绎出了人类生活中难以揣测的“象形文字”,似乎暗示了超越物质范畴之外更为私密重要的内在。那道轻盈的烟柱从林子上空腾空直上,仿佛风中一道招摇的大旗,人类生命已植入其中——犹如罗马的开端、艺术的萌生、帝国的建立,无论北美大草原抑或亚洲西伯利亚大草原,无不包含生命的万千律动。
此刻,我们掉头返回,直奔山下林地湖泊的外缘,那是崇山峻岭中的一处山谷潟湖,湖水宛如群山拧出的汁液,那是经年浸于湖中无数树叶的精粹。尽管我们无法辨清它源自哪里,流向何方,但湖泊终有自己的历史,这历史记录在烟波浩渺的流逝中、岸边圆形的鹅卵石上,以及垂向湖岸的松林里。虽栖居于此,湖泊并未蹉跎岁月,它悄然蒸发变为云朵浪迹天涯,诚如阿布·穆萨所说:“居家静坐乃天国之道,外出云游为世俗之途。”夏季里,湖泊是大地清澈的眼睛,是嵌入大自然胸中的镜面,云蒸霞蔚涤荡着森林中一切罪恶。不妨看看这片环湖形成的森林剧场——自然万物美丽荟萃的舞台。所有树木无不引导旅人走向湖边,所有道路无不指向湖面,所有鸟儿无不飞向湖水,所有动物无不奔往湖岸,整个大地无不钟情于那片湖泊。大自然端坐在湖泊的梳妆台边,感念湖泊的内敛、节制与素雅。每天,第一缕霞光挟着湖的氤氲,涤荡了湖面的尘埃,水面翻涌滚动着新鲜;无论寒来暑往,淤积了多少杂质,春天的湖水又清澈如昔;夏季的娴静乐声拂过湖水;转眼,苍莽洁净的白雪覆盖湖心。寒风肆虐,不时刮过光裸的冰层,卷起枯枝颓叶漫天兜转。一枚摇摇晃晃的山毛榉叶迎头撞上了岸边的砾石,似乎还要飞起,我想,叶片自母本枝干落下,一个技艺娴熟的工程师或许就可依据其细节,勾勒出树叶飘落的轨迹,那些细节包括落叶当前的位置、风向、湖面高度等等因素。落叶边缘及叶脉的诸多损伤也恰如其分地记录了它其间的坎坷。
我们想象自己置身于一间偌大的房间里,湖面就是我们的木桌或铺上沙的地板,森林从房间周边突兀升起,类似农家屋舍的墙壁。钓鱼饵线已穿过冰层放到湖中,渔民们看来正忙碌操办一次大型的烹饪活动,他们站着那里,犹如在白茫茫的冰面上放置的一件件木制家具。遥望半英里外冰雪天地里的渔民,不禁让人想起历史上亚历山大(亚历山大(Alexander the Great,公元前356—前323),古代马其顿国王。世界古代史上著名的军事家和政治家。)的丰功伟绩,渔民们未必配不上那个伟大帝国的征服壮举。
再度漫步穿行在绿色天穹的森林里,抵达林地边缘,我们听到远处河湾不时传来冰层訇然炸裂的声音,似乎由某种难以捉摸的潮汐控制,隐藏着唯独海洋才谙知的秘密。对我来说,这声音里飘忽一…令人心悸的家的召唤,透出遥远高贵的血缘亲情,犹如夏日的温煦阳光拂过森林湖面。尽管时值冬日,方圆几十竿内鲜见绿荫,但自然依然那么安详迷人,所有声音里无不充满了神奇一致的昂扬自信,一月,寒风料峭掠过枝梢的嘎吱声响如同夏季晚风的飒飒温柔。
“当奇形怪异的冬雪花环,”
“缀满每一根严冬的枝杈,”
“将枝桠下的叶片,”
“烙上缄默的封印。”
“屋顶上的涓流,”
“尽兴散开,汩汩流淌,”
“巢穴里的田鼠,”
“啮咬着原上的枯草。”
“我觉得,夏天从未走远,”
“一直蛰伏于严冬下面,”
“犹如那只惬意的田鼠,”
“躺卧在,去年的石南花下。”
“很快,山雀偶尔轻声鸣啾,”
“夏季,一如穹庐的天空,”
“撒落雪花冰凉,”
“铺开动人的绿色妆容。”
“花朵缤纷,撩动树的欣喜,”
“累累果实,俏立枝头,”
“北方长风,呼出夏日温煦,”
“如何抵不住,来自冰雪的寒愁?”
“我在风中聆听许久,”
“喜讯如潮水般漫过周身,”
“安宁的心,归于永恒,”
“不再有,锥心刺骨的心痛。”
“天地静谧,蓦然,”
“冰凌炸裂,涌动不安,”
“成群的快乐精灵,”
“搅得湖中沸反盈天。”
“倘若我听见呼唤,”
“我将揣上渴望,直奔山谷,”
“又怎能错过”
“大自然恭迎的盛会。”
“我欢呼雀跃,踏冰踩雪,”
“伴随脚底的心悸震颤,”
“冰上的乍裂不曾停息,”
“延伸过,欢笑流淌的湖面。”
“有人带来泥土下的蟋蟀,”
“还有灶旁的薪柴,”
“珍贵的乡土声音,”
“在林间小径回荡。”
天黑前,我们将沿着这条蜿蜒连绵的河流滑雪而行,对漫长冬季里只是打坐在农家炉前的人来说,这种旅行的方式未免过于新奇,此番探险犹如追随帕里爵士(威廉·爱德华·帕里(Sir William Edward Parry,1790—1855),英国皇家海军军官及北极探险家。月球上有一环形山即以他的名字命名。)或富兰克林船长(约翰·富兰克林(Sir John Franklin,1786—1847),英国皇家海军军官及北极探险家,在搜寻西北航道之旅中失踪。)的极地冰原之行。循着这条弯曲河道往前走,河水时而穿梭在群山峻岭中,时而漫过丰茂的草地,形成无数松树铁杉遮天蔽日下的山凹或河湾。河水将小镇接二连三地甩在身后,柳暗花明的穿梭中不断出现的开阔景色,令人欣喜异常。河流边的田野与花圃有一种素面朝天的美;而莽莽原野外缘的路边风景则不尽相同,我们对这一巨大反差似乎习以为常。农家田舍里的最后一根栅栏是风中摇摆的粗硕柳枝,枝条新鲜一如往昔。乡间栅栏最终于此戛然而止,接下来我们只消沿着这条极为僻静平坦的道路进入乡野腹地,无须翻山越岭,就可滑行登临那片高地草原。眼前的美丽景象循从了自然法则:河水顺势流下,幽深小径怡心养性,一条下山公路齐整平坦,似乎橡树花萼里半瓣水滴也不会溅出。山涧瀑布偶尔闪现,峭壁悬崖并未让周围景色奇幻多变,只见层层烟霾缭绕,万朵水花争相迸溅,许多游客因此慕名前来。源自遥远的内陆地带,这条河一路奔腾,时而波澜壮阔悠闲迟缓,时而涓涓细流浪花湍急,最终融入远方浩瀚的大海。河水不停地调整自身以顺变无数坎坷,从而确保达到既定目标的最佳途径。
自然界没有任何地方人类始终无法涉足,此刻,我们正在接近鱼类的帝国,雪橇敏捷地滑过下方深邃未知的冰层,夏天,我们恰好在那甩下钓线,诱使鳕鱼或鲈鱼上钩,威风凛凛的梭子鱼蛰伏在芦苇丛中绿荫长廊里。在那难以穿越的沼泽深处,苍鹭涉水前行、麻鸭蜷伏在地,我们迅捷地从沼泽上滑过,眼前仿佛上千条通衢通畅无阻。我们突然心血来潮,雪橇滑向最早安家于此的麝鼠垒窝,只见透明的冰层下,长有毛发状鱼形的麝鼠箭矢般冲出,直奔它的岸上巢穴。我们随即敏捷地滑过草地,正是不久前“割草人磨动他的大镰刀”的地方,接着穿越那片蓝草与蔓越橘混杂丛生的冰冻地带。我们逐渐靠近,看到了乌鸫、美洲小燕及美洲食蜂鸟悬在水面上空的鸟巢,还有沼泽地里那棵枫树上大黄蜂的窝。追逐阳光快乐的莺啭鸟鸣不绝于耳,在白桦树上与蓟草的巢穴里快乐地鸣唱。沼泽地外缘有处类似海上飞机的村落,地势很高,我们无法进入。前方有株空心的树,一只美国雌木鸭在此孵窝,每天游到那边的沼泽地为雏鸟搜寻食物。
冬天的大自然堪称庞大的古玩奇珍储藏柜,依照自然界植物的序位与生长方式,柜中排满干燥后的植物样品,无数草地森林简直就是“自然标本室”。在空气的压力下,无须任何固定或胶化处理,叶片或野草的标本堪为标准;鸟巢并非悬挂在那些人为伪装的树枝上,而是置放其巢穴之地。脚下这处地面不见泥泞,我们到处勘查夏季繁茂的沼泽地里植物的生长,包括那些赤杨、柳树或槭树;从而验证它们承受日照的程度,接受雨露的养分状况;夏季茂盛期里植物枝干的生长增幅。用不了多久,这些休眠芽就会孕育萌发,尽力地招摇向上。
我们时而穿越莽莽雪原,雪原下端的河水往往绵延数十竿,或许我们无法初见端倪,或许河流在我们左右两侧甚至难以预料的地方再度出现。河水潜行于冰层之下,或水声潺潺,或湍急轰鸣,或发出类似熊及旱獭冬眠的酣畅。寻踪它们不甚清晰的夏天痕迹,我们最终发现,河流已被冰雪覆盖。我们起先以为仲冬季节里河流或许早已干涸或冰冻瓷实,直到来年春天,河水才能将其融化,但河水流量并未减少,只不过是在冰雪之下潜流。孕育湖泊溪流的千万条山泉兀自默默流淌,少数流泻而出的泉水结冰凝固,可大量泉水却深潜流入地下水库,大自然之井藏于冰雪之下!夏季河水丰沛,雪水并非唯一的补充,同理,农夫野外饮用的亦未必仅是雪水。春天冰雪消融,河水泛滥,由于大自然冬季里的操作拖延,以冰雪形式面世的水,缺少平滑圆润的自然颗粒,无法迅速地获得它的等高平面。
铁杉林与白雪覆盖的山岭间,远处冰面上,垂钓美洲狗鱼的渔人独自伫立,他将钓线甩放在一处隐蔽的山凹里,好像一位善猎的芬兰人,然后将双臂杵进长毛厚呢大衣的袋口。此刻的他头脑混沌,满脑袋不是冰雪就是美洲狗鱼,仿佛自己亦成了一条无鳍之鱼,与冰面下的同类仅咫尺之遥。犹如岸边沉默无语的松树,他孤孑一人地隐身于眼前风雪弥漫的世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位蓑笠翁谨小慎微,步履迟缓,他已离开都市生活的疯狂喧嚣,转身面对大自然的沉默内敛。山岭间孤寂并未因人的存在减少分毫,他亦不会比那些松鸭麝鼠更有作为,他不过站立那里与满目荒凉融为一体,好像早期探险家航海旅程中描写的那些努特卡湾(努特卡湾,位于加拿大西部温哥华岛。)或美洲西北海岸地区全身裹着皮毛的土著,除非以铁器之类加以诱惑,否则他们将保持缄默不愿开口。那位渔夫属于大自然中的一员,他更深地扎根在自然之中,比那些城镇的居民扎得更深。如果你向他走去,询问他的命运如何,你就会知道他也是那片未知世界的祈祷者。他满怀虔诚地谈起狗鱼,伴之手舞足蹈和眉飞色舞的神情,谈起湖里最原始、最完美的鱼类,而他自己居然还未曾见过这种鱼。钓线将他与湖岸连在一体,他还依稀记得在池塘冰面捕鱼的情景,那时,家中菜园里的豆苗正在拔节长高。
当我们悠闲散步时,云朵再次聚拢,寂寥的雪花开始扬起,旋即愈发密集地飘落,远处的物体已模糊不清,雪花纷扬,落在每一片树林田野,填满了无数的沟壑缝隙,覆盖了所有的河流山谷。野兽蜷缩在巢穴里,鸟儿安静地栖息在落脚处,大地万籁静寂。与月朗风清之时相比,万物律动几乎停止。然而,每处山脊、灰墙和栅栏、锃亮的冰面以及尚未掩埋的枯枝颓叶正缓缓消失,人兽踪迹亦难以寻觅。大自然轻而易举地彰显了它的威严,轻轻勾抹去人类的痕迹。不妨来听听荷马如何描述此类场景:“冬日雪花急遽厚实,风声歇止雪不将息,群峰沟壑银装素裹,原上忘忧树悄然生长,精作农田一望无际,海岬沿岸涛声汹涌,雪花纷扬顷刻消失。”大雪夷平了地面,将万物拢进自然的怀抱,犹如慵懒的夏天里,藤蔓沿着寺庙廊柱或城堡角楼攀缘而上,缓慢地彰显自然超越艺术的鬼斧神工。
暴戾的晚风呼啸着掠过丛林,示意外人不得贸然踏入它的领地,太阳藏身愈加厚重的暴风雪身后,鸟儿寻觅归巢,牛羊回到圈栏。
“磨肩骶足,一生劳作,”
“严寒肆虐,大雪覆身,”
“垂首老牛,凄冷伫立,”
“哀号主人,草料可足。”
尽管,年历里的冬天代表耋耄已至的老人,面对风刀霜剑,紧紧裹住身上寒衣。不过,我们为何不将那垂暮之人看成快乐的伐木者,或夏日里洋溢着同样快乐的热血男儿?那未曾探究的壮观雪域让路上的我们神采飞扬,它没有轻蔑或嘲弄我们,而是满怀甜蜜的祈盼。冬天,我们过着一种更为趋于本质的生活,心,依然温暖欣喜,犹如壅雪堆积的乡村茅屋:门窗半掩,炊烟却从烟囱上空激情四溢地升起。漫天飞雪将我们禁锢在屋内,却平添了居家的舒适,即使数九寒冬,我们也能满心欢喜地端坐灶边,透过烟囱眺望天空,享受温暖角落里的舒适自在,品尝尘世生活的静美祥和;或者聆听街上牛群哞哞,漫长午后远处谷仓传来连绵不断的连枷声响,感受自身脉搏的生命律动。毋庸置疑,侧耳聆听简单自然的声音在心中能否激起涟漪,医术高超的医生可以判断我们的身心是否健康。我们此刻享受的并非东方情调,而是身处北方、围坐炉火旁的闲适惬意。静静地看着阳光下无数尘埃的光影斑驳。
我们的命运有时过于平凡庸常,那种众人深知的一本正经甚至有些残忍。不妨考虑一下,长达三月的时间里人类必须身裹皮毛,天命毕竟难违。天降瑞雪给人们带来了无比的欢欣,那部不错的希伯来人的《圣经》对此毫无认知,难道温带和寒带地区不存在任何宗教?不曾有任何经文记录了新英格兰的冬夜里神的悲悯,虽然对神的善行我们心知肚明。众神的荣耀不曾为人吟颂,众神的愤怒却会屡遭攻讦。最好的经文记载的终归不过是一种微薄的信仰,它的圣徒亦是清心寡欲地活着。可否让果敢虔诚的人去缅因州或拉布拉多森林生活一年?以此检测《圣经》是否能详尽表述他的内心煎熬,从冬天伊始直至冰雪消融。
农夫偎在炉火边的漫长冬夜已经开始,他思维的触角已海阔天空。人类出于本能抑或自身需要,总会以悲悯豁达的态度对待自然万物。此刻,当农夫收获他的千辛万苦,备下粮秣以度过漫长冬天,快乐抵抗寒冷的时刻终于来临。通过光芒闪烁的窗棂,他心如止水地眺望“大熊星座”,暴风雪已经落幕。
“完美缥缈、壮阔穹庐,”
“星辰浩瀚,一揽绝仞天空,”
“流光闪曳,万物争辉,”
“横贯南北,升起无限恢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