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者:余华

农忙时凤霞来住了几天,替我做饭烧水,侍候家珍,我轻松了很多。可是想想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凤霞早就是二喜的人了,不能在家里呆得太久。我和家珍商量了一下,怎么也得让凤霞回去了,就把凤霞赶走了。我是用手一推一推把她推出村口的,村里人见了嘻嘻笑,说没见过像我这样的爹。我听了也嘻嘻笑,心想村里谁家的女儿也没像凤霞对她爹娘这么好,我说:

"凤霞只有一个人,服侍了我和家珍,就服侍不了我的偏头女婿了。"

凤霞被我赶回城里,过了没多久又回来了,这次连偏头女婿也来了。两个人在远处拉着手走来,我很远就看到了他们,不用看二喜的偏脑袋,就看拉着手我也知道是谁了。二喜提着一瓶黄酒,咧着嘴笑个不停。凤霞手里挎着个小竹篮子,也像二喜一样笑。我想是什么好事,这么高兴。

到了家里,二喜把门关上,说:

"爹,娘,凤霞有啦。"

凤霞有孩子了,我和家珍嘴一咧也都笑了。我们四个人笑了半晌,二喜才想起来手里的黄酒,走到床边将酒放在小方桌上,凤霞从篮里拿出碗豆子。我说:

"都到床上去,都到床上去。"

凤霞坐到家珍身旁,我拿了四只碗和二喜坐一头。二喜给我倒满了酒,给家珍也倒满,又去给凤霞倒,凤霞捏住酒瓶连连摇头,二喜说:

"今天你也喝。"

凤霞像是听懂了二喜的话,不再摇头。我们端起了碗,凤霞喝了一口皱皱眉,去看家珍,家珍也在皱眉,她抿着嘴笑了。我和二喜都是一口把酒喝干,一碗酒下肚,二喜的眼泪掉了出来,他说:

"爹,娘,我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天。"

一听这话,家珍眼睛马上就湿了,看着家珍的样子,我眼泪也下来了,我说:

"我也想不到,先前最怕的就是我和家珍死了凤霞怎么办,你娶了凤霞,我们心就定了,有了孩子更好了,凤霞以后死了也有人收作。"

凤霞看到我们哭,也眼泪汪汪的。家珍哭着说:

"要是有庆活着就好了,他是凤霞带大的,他和凤霞亲着呢,有庆看不到今天了。"

二喜哭得更凶了,他说:

"要是我爹娘还活着就好了,我娘死的时候捏住我的手不肯放。"

四个人越哭越伤心,哭了一阵,二喜又笑了,他指指那碗豆子说:

"爹,娘,你们吃豆子,是凤霞做的。"

我说:"我吃,我吃,家珍,你吃。"

我和家珍看来看去,两个人都笑了,我们马上就会有外孙了。那天四个人哭哭笑笑,一直到天黑,二喜和凤霞才回去。

凤霞有了孩子,二喜就更疼爱她。到了夏天,屋里蚊子多,又没有蚊帐,天一黑二喜便躺到床上去喂蚊子,让凤霞在外面坐着乘凉,等把屋里的蚊子喂饱,不再咬人了,才让凤霞进去睡。有几次凤霞进去看他,他就焦急,一把将凤霞推出去。这都是二喜家的邻居告诉我的,她们对二喜说:

"你去买顶蚊帐。"

二喜笑笑不作声,瞅空儿才对我说:

"债不还清,我心里不踏实。"

看着二喜身上被蚊子咬得到处都是红点,我也心疼,我说:

"你别这样。"

二喜说:"我一个人,蚊子多咬几口捡不了什么便宜,凤霞可是两个人啊。"

凤霞是在冬天里生孩子的,那天雪下得很大,窗户外面什么都看不清楚。凤霞进了产房一夜都没出来,我和二喜在外面越等越怕,一有医生出来,就上去问,知道还在生,便有些放心。到天快亮时,二喜说:

"爹,你先去睡吧。"

我摇摇头说:"心悬着睡不着。"

二喜劝我:"两个人不能绑在一起,凤霞生完了孩子还得有人照应。"

我想想二喜说得也对,就说:

"二喜,你先去睡。"

两个人推来推去,谁也没睡。到天完全亮了,凤霞还没出来,我们又怕了,比凤霞晚进去的女人都生完孩子出来了。

我和二喜哪还坐得住,凑到门口去听里面的声音,听到有女人在叫唤,我们才放心,二喜说:

"苦了凤霞了。"

过了一会,我觉得不对,凤霞是哑吧,不会叫唤的,这么对二喜说,二喜的脸一下子白了,他跑到产房门口拼命喊:

"凤霞,凤霞。"

里面出来个医生朝二喜喊道:

你叫什么,出去。"

二喜呜呜地哭了,他说:

"我女人怎么还没出来。"

旁边有人对我们说:

"生孩子有快的,也有慢的。"

我看看二喜,二喜看看我,想想可能是这样,就坐下来再等着,心里还是咚咚乱跳。没多久,出来一个医生问我们:

"要大的?还是要小的?"

她这么一问,把我们问傻了,她又说:

"喂,问你们呢?"

二喜扑通跪在了她跟前,哭着喊:

"医生,救救凤霞,我要凤霞。"

二喜在地上哇哇地哭,我把他扶起来,劝他别这样,这样伤身体,我说:

"只要凤霞没事就好了,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二喜呜呜地说:

"我儿子没了。"

我也没了外孙,我脑袋一低也呜呜地哭了。到了中午,里面有医生出来说:

"生啦,是儿子。"

二喜一听急了,跳起来叫道:

"我没要小的。"

医生说:"大的也没事。"

凤霞也没事,我眼前就晕晕乎乎了,年纪一大,身体折腾不起啊。二喜高兴坏了,他坐在我旁边身体直抖,那是笑得太厉害了。我对二喜说:

"现在心放下了,能睡觉了,过会再来替你。"

谁料到我一走凤霞就出事了,我走了才几分钟,好几个医生跑进了产房,还拖着氧气瓶。凤霞生下了孩子后大出血,天黑前断了气。我的一双儿女都是生孩子上死的,有庆死是别人生孩子,凤霞死在自己生孩子。

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凤霞死后躺到了那间小屋里,我去看她一见到那间屋子就走不进去了,十多年前有庆也是死在这里的。我站在雪里听着二喜在里面一遍遍叫着凤霞,心里疼得蹲在了地上。雪花飘着落下来,我看不清那屋子的门,只听到二喜在里面又哭又喊,我就叫二喜,叫了好几声,二喜才在里面答应一声,他走到门口,对我说:

"我要大的,他们给了我小的。"

我说:"我们回家吧,这家医院和我们前世有仇,有庆死在这里,凤霞也死在这里。二喜,我们回家吧。"

二喜听了我的话,把凤霞背在身后,我们三个人往家走。

那时候天黑了,街上全是雪,人都见不到,西北风呼呼吹来,雪花打在我们脸上,像是沙子一样。二喜哭得声音都哑了,走一段他说:

"爹,我走不动了。"

我让他把凤霞给我,他不肯,又走了几步他蹲了下去,说:

"爹,我腰疼得不行了。"

那是哭的,把腰哭疼了。回到了家里,二喜把凤霞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盯着凤霞看,二喜的身体都缩成一团了。我不用看他,就是去看他和凤霞在墙上的影子,也让我难受的看不下去。那两个影子又黑又大,一个躺着,一个像是跪着,都是一动不动,只有二喜的眼泪在动,让我看到一颗一颗大黑点在两个人影中间滑着。我就跑到灶间,去烧些水,让二喜喝了暖暖身体,等我烧开了水端过去时,灯熄了,二喜和凤霞睡了。

那晚上我在二喜他们灶间坐到天亮,外面的风呼呼地响着,有一阵子下起了雪珠子,打在门窗上沙沙乱响,二喜和凤霞睡在里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寒风从门缝冷嗖嗖地钻进来,吹得我两个膝盖又冷又疼,我心里就跟结了冰似的一阵阵发麻,我的一双儿女就这样都去了,到了那种时候想哭都没有了眼泪。我想想家珍那时还睁着眼睛等我回去报信,我出来时她一遍一遍嘱咐我,等凤霞一生下来赶紧回去告诉她是男还是女。凤霞一死,让我怎么回去对她说?

有庆死时,家珍差点也一起去了,如今凤霞又死到她前面,做娘的心里怎么受得住。第二天,二喜背着凤霞,跟着我回到家里。那时还下着雪,凤霞身上像是盖了棉花似的差不多全白了。一进屋,看到家珍坐在床上,头发乱糟糟的,脑袋靠在墙上,我就知道她心里明白凤霞出事了,我已经连着两天两夜没回家了。我的眼泪唰唰地流了出来,二喜本来已经不哭了,一看到家珍又呜呜地哭起来,他嘴里叫着:

"娘,娘......"

家珍的脑袋动了动,离开了墙壁,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二喜背脊上的凤霞。我帮着二喜把凤霞放到床上,家珍的脑袋就低下来去看凤霞,那双眼睛定定的,像是快从眼眶里突出来了。我是怎么也想不到家珍会是这么一付样子,她一颗泪水都没掉出来,只是看着凤霞,手在凤霞脸上和头发上摸着。二喜哭得蹲了下去,脑袋靠在床沿上。我站在一旁看着家珍,心里不知道她接下去会怎么样。那天家珍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偶尔地摇了摇头。凤霞身上的雪慢慢融化了以后,整张床上都湿淋淋了。

凤霞和有庆埋在了一起。那时雪停住了,阳光从天上照下来,西北风刮得更凶了,呼呼直响,差不多盖住了树叶的响声。埋了凤霞,我和二喜抱着锄头铲子站在那里,风把我们两个人吹得都快站不住了。满地都是雪,在阳光下面白晃晃刺得眼睛疼,只有凤霞的坟上没有雪,看着这湿漉漉的泥土,我和二喜谁也抬不动脚走开。二喜指指紧挨着的一块空地说:

"爹,我死了埋在这里。"

我叹了口气对二喜说:

"这块就留给我吧,我怎么也会死在你前面的。"

埋掉了凤霞,孩子也可以从医院里抱出来了。二喜抱着他儿子走了十多里路来我家,把孩子放在床上,那孩子睁开眼睛时皱着眉,两个眼珠子瞟来瞟去,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看着孩子这副模样,我和二喜都笑了。家珍是一点都没笑,她眼睛定定地看着孩子,手指放在他脸旁,家珍当初的神态和看死去的凤霞一模一样,我当时心里七下八下的,家珍的模样吓住了我,我不知道家珍是怎么了。后来二喜抬起脸来,一看到家珍他立刻不笑了,垂着手臂站在那里不知怎么才好。过了很久,二喜才轻声对我说:

"爹,你给孩子取个名字。"

家珍那时开口说话了,她声音沙沙地说:

"这孩子生下来没有了娘,就叫他苦根吧。"

凤霞死后不到三个月,家珍也死了。家珍死前的那些日子,常对我说:

"福贵,有庆,凤霞是你送的葬,我想到你会亲手埋掉我,就安心了。"

她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反倒显得很安心。那时候她已经没力气坐起来了,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耳朵还很灵,我收工回家推开门,她就会睁开眼睛,嘴巴一动一动,我知道她是在对我说话,那几天她特别爱说话,我就坐在床上,把脸凑下去听她说,那声音轻得跟心跳似的。人啊,活着时受了再多的苦,到了快死的时候也会想个法子来宽慰自己,家珍到那时也想通了,她一遍一遍地对我说:

"这辈子也快过完了,你对我这么好,我也心满意足,我为你生了一双儿女,也算是报答你了,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过。"

家珍说到下辈子还要做我的女人,我的眼泪就掉了出来,掉到了她脸上,她眼睛眨了两下微微笑了,她说:

"凤霞、有庆都死在我前头,我心也定了,用不着再为他们操心,怎么说我也是做娘的女人,两个孩子活着时都孝顺我,做人能做成这样我该知足了。"

她说我:"你还得好好活下去,还有苦根和二喜,二喜其实也是自己的儿子了,苦根长大了会和有庆一样对你会好,会孝顺你的。"

家珍是在中午死的,我收工回家,她眼睛睁了睁,我凑过去没听到她说话,就到灶间给她熬了碗粥。等我将粥端过去在床前坐下时,闭着眼睛的家珍突然捏住了我的手,我想不到她还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心里吃了一惊,悄悄抽了抽,抽不出来,我赶紧把粥放在一把凳子上,腾出手摸摸她的额头,还暖和着,我才有些放心。家珍像是睡着一样,脸看上去安安静静的,一点都看不出难受来。谁知没一会,家珍捏住我的手凉了,我去摸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是一截一截的凉下去,那时候她的两条腿也凉了,她全身都凉了,只有胸口还有一块地方暖和着,我的手贴在家珍胸口上,胸口的热气像是从我手指缝里一点一点漏了出来。她捏住我的手后来一松,就瘫在了我的胳膊上。

"家珍死得很好。"福贵说。那个时候下午即将过去了,在田里干活的人开始三三两两走上田埂,太阳挂在西边的天空上,不再那么耀眼,变成了通红一轮,涂在一片红光闪闪的云层上。

福贵微笑地看着我,西落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格外精神。他说:

"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干干净净,死后一点是非都没留下,不像村里有些女人,死了还有人说闲话。"

坐在我对面的这位老人,用这样的语气谈论着十多年前死去的妻子,使我内心涌上一股难言的温情,仿佛是一片青草在风中摇曳,我看到宁静在遥远处波动。

四周的人离开后的田野,呈现了舒展的姿态,看上去是那么的广阔,天边无际,在夕阳之中如同水一样泛出片片光芒。福贵的两只手搁在自己腿上,眼睛眯缝着看我,他还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我知道他的讲述还没有结束。我心想趁他站起来之前,让他把一切都说完吧。我就问:

"苦根现在有多大了。"

福贵的眼睛里流出了奇妙的神色,我分不清是悲凉,还是欣慰。他的目光从我头发上飘过去,往远处看了看,然后说:

"要是按年头算,苦根今年该有十七岁了。"

家珍死后,我就只有二喜和苦根了。二喜花钱请人做了个背兜,苦根便整天在他爹背脊上了,二喜干活时也就更累,他干搬运活,拉满满一车货物,还得背着苦根,呼哧呼哧的气都快喘不过来了。身上还背着个包裹,里面塞着苦根的尿布,有时天气阴沉,尿布没干,又没换的,只好在板车上绑三根竹竿,两根竖着,一根横着,上面晾着尿布。城里的人见了都笑他,和二喜一起干活的伙伴都知道他苦,见到有人笑话二喜,就骂道:

"你他娘的再笑?再笑就让你哭。"

苦根在背兜里一哭,二喜听哭声就知道是饿了,还是拉尿了,他对我说:

"哭得声音长是饿了,哭得声音短是屁股那地方难受了。"

也真是,苦根拉屎撒尿后哭起来嗯嗯的,起先还觉得他是在笑。这么小的人就知道哭得不一样。那是心疼他爹,一下子就告诉他爹他想干什么,二喜也用不着来回折腾了。

苦根饿了,二喜就放下板车去找正在奶孩子的女人,递上一毛钱轻声说:

"求你喂他几口。"

二喜不像别人家孩子的爹,是看着孩子长大。二喜觉得苦根背在身上又沉了一些,他就知道苦根又大了一些。做爹的心里自然高兴,他对我说:

"苦根又沉了。"

我进城去看他们,常看到二喜拉着板车,汗淋淋地走在街上,苦根在他的背兜里小脑袋吊在外面一摇一摇的。我看二喜太累,劝他把苦根给我,带到乡下去。二喜不答应,他说:

"爹,我离不了苦根。"

好在苦根很快大起来,苦根能走路了,二喜也轻松了一些,他装卸时让苦根在一旁玩,拉起板车就把苦根放到车上。

苦根大一些后也知道我是谁了,他常常听到二喜叫我爹,便记住了。我每次进城去看他们,坐在板车里的苦根一看到我,马上尖声叫起来,他朝二喜喊:

"爹,你爹来了。"

这孩子还在他爹背兜里时,就会骂人了,生气时小嘴巴噼辟啪啪,脸蛋涨得通红,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看到唾沫从他嘴里飞出来,只有二喜知道,二喜告诉我:

"他在骂人呢。"

苦根会走路会说几句话后,就更精了,一看到别的孩子手里有什么好玩的,嘻嘻笑着拼命招手,说:

"来,来,来。"

别的孩子走到他跟前,他伸手便要去抢人家里的东西,人家不给他,他就翻脸,气冲冲地赶人家走,说:

"走,走,走。"

没了凤霞,二喜是再也没有回过魂来,他本来说话不多,凤霞一死,他话就更少了,人家说什么,他嗯一下算是也说了,只有见到我才多说几句。苦根成了我们的命根子,他越往大里长,便越像凤霞,越是像凤霞,也就越让我们看了心里难受。二喜有时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了出来,我这个做丈人的便劝他:

"凤霞死了也有些日子了,能忘就忘掉她吧。"

那时苦根有三岁了,这孩子坐在凳子上摇晃着两条腿,正使劲在听我们说话,眼睛睁得很圆。二喜歪着脑袋想什么,过了一会才说:

"我只有这点想想凤霞的福份。"

后来我要回村里去,二喜也要去干活了,我们一起走了出去。一到外面,二喜贴着墙壁走起来,歪着脑袋走得飞快,像是怕人认出他来似的,苦根被他拉着,走得跌跌冲冲,身体都斜了。我也不好说他,我知道二喜是没有了凤霞才这样的。邻居家的人见了便朝二喜喊:

"你走慢点,苦根要跌倒啦。"

二喜嗯了一下,还是飞快地往前走。苦根被他爹拉着,身体歪来歪去,眼睛却骨碌骨碌地转来转去。到了转弯的地方,我对二喜说:

"二喜,我回去啦。"

二喜这才站住,翘了翘肩膀看我,我对苦根说:

"苦根,我回去了。"

苦根朝我挥挥手尖声说:

"你走吧。"

我只要一闲下来就往城里去,我在家里呆不住,苦根和二喜在城里,我总觉得城里才像是我的家,回到村里孤伶伶一人心里不踏实。有几次我把苦根带到村里住,苦根倒没什么,高兴得满村跑,让我帮他去捉树上的麻雀,我说我怎么捉呀,这孩子手往上指了指说:

"你爬上去。"

我说:"我会摔死的,你不要我的命了?"

他说:"我不要你的命,我要麻雀。"

苦根在村里过得挺自在,只是苦了二喜,二喜是一天不见苦根就受不了,每天干完了活,累的人都没力气了,还要走十多里路来看苦根,第二天一早起床又进城去干活了。我想想这样不是个办法,往后天黑前就把苦根送回去。家珍一死,我也就没有了牵挂,到了城里,二喜说:

"爹,你就住下吧。"

我便在城里住上几天。我要是那么住下去,二喜心里也愿意,他常说家里有三代人总比两代人好,可我不能让二喜养着,我手脚还算利索,能挣钱,我和二喜两个人挣钱,苦根的日子过起来就阔气多了。

这样的日子过到苦根四岁那年,二喜死了。二喜是被两排水泥板夹死的。干搬运这活,一不小心就磕破碰伤,可丢了命的只有二喜,徐家的人命都苦。那天二喜他们几个人往板车上装水泥板,二喜站在一排水泥板前面,吊车吊起四块水泥板,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竟然往二喜那边去了,谁都没看到二喜在里面,只听他突然大喊一声:

"苦根。"

二喜的伙伴告诉我,那一声喊把他们全吓住了,想不到二喜竟有这么大的声音,像是把胸膛都喊破了。他们看到二喜时,我的偏头女婿已经死了,身体贴在那一排水泥板上,除了脚和脑袋,身上全给挤扁了,连一根完整的骨头都找不到,血肉跟浆糊似的粘在水泥板上。他们说二喜死的时候脖子突然伸直了,嘴巴张得很大,那是在喊他的儿子。

苦根就在不远处的池塘旁,往水里扔石子,他听到爹临死前的喊叫,便扭过去叫:

"叫我干什么?"

他等了一会,没听到爹继续喊他,便又扔起了石子。直到二喜被送到医院里,知道二喜死了,才有人去叫苦根:

"苦根,苦根,你爹死啦。"

苦根不知道死究竟是什么,他回头答应了一声:

"知道啦。"

就再没理睬人家,继续往水里扔石子。

那时候我在田里,和二喜一起干活的人跑来告诉我:

"二喜快死啦,在医院里,你快去。"

我一听说二喜出事了被送到医院里,马上就哭了,我对那人喊:

"快把二喜抬出去,不能去医院。"

那人呆呆看着我,以为我疯了,我说:

"二喜一进那家医院,命就难保了。"

有庆,凤霞都死在那家医院里,没想到二喜到头来也死在了那里。你想想,我这辈子三次看到那间躺死人的小屋子,里面三次躺过我的亲人。我老了,受不住这些。去领二喜时,我一见那屋子,就摔在了地上。我是和二喜一样被抬出那家医院的。

二喜死后,我便把苦根带到村里来住了。离开城里那天,我把二喜屋里的用具给了那里的邻居,自己挑了几样轻便的带回来。我拉着苦根走时,天快黑了,邻居家的人都走过来送我,送到街口,他们说:

"以后多回来看看。"

有几个女的还哭了,她们摸着苦根说:

"这孩子真是命苦。"

苦根不喜欢她们把眼泪掉到他脸上,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催我:"走呀,快走呀。"

那时候天冷了,我拉着苦根在街上走,冷风呼呼地往脖子里灌,越走心里越冷,想想从前热热闹闹一家人,到现在只剩下一老一小,我心里苦得连叹息都没有了。可看看苦根,我又宽慰了,先前是没有这孩子的,有了他比什么都强,香火还会往下传,这日子还得好好过下去。

走到一家面条店的地方,苦根突然响亮地喊了一声:

"我不吃面条。"

我想着自己的心事,没留意他的话,走到了门口,苦根又喊了:"我不吃面条。"

喊完他拉住我的手不走了,我才知道他想吃面条,这孩子没爹没娘了,想吃面条总该给他吃一碗。我带他进去坐下,花了九分钱买了一碗小面,看着他嗤溜嗤溜地吃了下去,他吃得满头大汗,出来时舌头还在嘴唇上舔着,对我说:

"明天再来吃好吗?"

我点点头说:"好。"

走了没多远,到了一家糖果店前,苦根又拉住了我,他仰着脑袋认真地说:

"本来我还想吃糖,吃过了面条,我就不吃了。"

我知道他是在变个法子想让我给他买糖,我手摸到口袋,摸到个两分的,想了想后就去摸了个五分出来,给苦根买了五颗糖。

苦根到了家说是脚疼得厉害,他走了那么多路,走累了。

我让他在床上躺下,自己去烧些热水,让他烫烫脚。烧好了水出来时,苦根睡着了,这孩子把两只脚架在墙上,睡得呼呼的。看着他这副样子,我笑了。脚疼了架在墙上舒服,苦根这么小就会自己照顾自己了。随即心里一酸,他还不知道再也见不着自己的爹了。

这天晚上我睡着后,总觉得心里闷的发慌,醒来才知道苦根的小屁股全压在我胸口上了,我把他的屁股移过去。过了没多久,我刚要入睡时,苦根的屁股一动一动又移到我胸口,我伸手一摸,才知道他尿床了,下面湿了一大块,难怪他要把屁股往我胸口上压。我想就让他压着吧。

第二天,这孩子想爹了。我在田里干活,他坐在田埂上玩,玩着玩着突然问我:

"是你送我回去?还是爹来领我?"

村里人见了他这模样,都摇着头说他可怜,有一个人对他说:

"你不回去了。"

他摇了摇脑袋,认真地说:

"要回去的。"

到了傍晚,苦根看到他爹还没有来,有些急了,小嘴巴翻上翻下把话说得飞快,我是一句也没听懂,我想着他可能是在骂人了,末了,他抬起脑袋说:

"算啦,不来接就不来接,我是小孩认不了路,你送我回去。"

我说:"你爹不会来接你,我也不能送你回去,你爹死了。"

他说:"我知道他死了,天都黑了还不来领我。"

我是那天晚上躺在被窝里告诉他死是怎么回事,我说人死了就要被埋掉,活着的人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这孩子先是害怕地哆嗦,随后想到再也见不到二喜,他呜呜地哭了,小脸蛋贴在我脖子上,热乎乎的眼泪在我胸口流,哭着哭着他睡着了。

过了两天,我想该让他看看二喜的坟了,就拉着他走到村西,告诉他,哪个坟是他外婆的,哪个是他娘的,还有他舅舅的。我还没说二喜的坟,苦根伸手指指他爹的坟哭了,他说:

"这是我爹的。"

我和苦根在一起过了半年,村里包产到户了,日子过起来也就更难。我家分到一亩半地。我没法像从前那样混在村里人中间干活,累了还能偷偷懒。现在田里的活是不停地叫唤我,我不去干,就谁也不会去替我。

年纪一大,人就不行了,腰是天天都疼,眼睛看不清东西。从前挑一担菜进城,一口气便到了城里,如今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天亮前两个小时我就得动身,要不去晚了菜会卖不出去,我是笨鸟先飞。这下苦了苦根,这孩子总是睡得最香的时候,被我一把拖起来,两只手抓住后面的箩筐,跟着我半开半闭着眼睛往城里走。苦根是个好孩子,到他完全醒了,看我挑着担子太沉,老是停住歇一会,他就从两只箩筐里拿出两颗菜抱到胸前,走到我前面,还时时回过头来问我:

"轻些了吗?"

我心里高兴啊,就说:

"轻多啦。"

说起来苦根才刚满五岁,他已经是我的好帮手了。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和我一起干活,他连稻子都会割了。

我花钱请城里的铁匠给他打了一把小镰刀,那天这孩子高兴坏了,平日里带他进城,一走过二喜家那条胡同,这孩子呼地一下窜进去,找他的小伙伴去玩,我怎么叫他,他都不答应。那天说是给他打镰刀,他扯住我的衣服就没有放开过,和我一起在铁匠铺子前站了半晌,进来一个人,他就要指着镰刀对那人说:

"是苦根的镰刀。"

他的小伙伴找他去玩,他扭了扭头得意洋洋地说:

"我现在没工夫跟你们说话。"

镰刀打成了,苦根睡觉都想抱着,我不让,他就说放到床下面。早晨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摸床下的镰刀。我告诉他镰刀越使越快,人越勤快就越有力气,这孩子眨着眼睛看了我很久,突然说:

"镰刀越快,我力气也就越大啦。"

苦根总还是小,割稻子自然比我慢多了,他一看到我割得快,便不高兴,朝我叫:

"福贵,你慢点。"

村里人叫我福贵,他也这么叫,也叫我外公,我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说:"这是苦根割的。"

他便高兴地笑起来,也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说:

"这是福贵割的。"

苦根年纪小,也就累得快,他时时跑到田埂上躺下睡一会,对我说:

"福贵,镰刀不快啦。"

他是说自己没力气了。他在田埂上躺一会,又站起来神气活现地看我割稻子,不时叫道:

"福贵,别踩着稻穗啦。"

旁边田里的人见了都笑,连队长也笑了,队长也和我一样老了,他还在当队长,他家人多,分到了五亩地,紧挨着我的地,队长说:

"这小子真他娘的能说会道。"

我说:"是凤霞不会说话欠的。"

这样的日子苦是苦,累也是累,心里可是高兴,有了苦根,人活着就有劲头。看着苦根一天一天大起来,我这个做外公的也一天比一天放心。到了傍晚,我们两个人就坐在门槛上,看着太阳掉下去,田野上红红一片闪亮着,听着村里人吆喝的声音,家里养着的两只母鸡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苦根和我亲热,两个人坐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看着两只母鸡,我常想起我爹在世时说的话,便一遍一遍去对苦根说:

"这两只鸡养大了变成鹅,鹅养大了变成羊,羊大了又变成牛。我们啊,也就越来越有钱啦。"

苦根听后格格直笑,这几句话他全记住了,多次他从鸡窝里掏出鸡蛋来时,总要唱着说这几句话。

鸡蛋多了,我们就拿到城里去卖。我对苦根说:

"钱积够了我们就去买牛,你就能骑到牛背上去玩了。"

苦根一听眼睛马上亮了,他说:

"鸡就变成牛啦。"

从那时以后,苦根天天盼着买牛这天的来到,每天早晨他睁开眼睛便要问我:

"福贵,今天买牛吗?"

有时去城里卖了鸡蛋,我觉得苦根可怜,想给他买几颗糖吃吃,苦根就会说:

"买一颗就行了,我们还要买牛呢。"

一转眼苦根到了七岁,这孩子力气也大多了。这一年到了摘棉花的时候,村里的广播说第二天有大雨,我急坏了,我种的一亩半棉花已经熟了,要是雨一淋那就全完蛋。一清早我就把苦根拉到棉花地里,告诉他今天要摘完,苦根仰着脑袋说:

"福贵,我头晕。"

我说:"快摘吧,摘完了你就去玩。"

苦根便摘起了棉花,摘了一阵他跑到田埂上躺下,我叫他,叫他别再躺着,苦根说:

"我头晕。"

我想就让他躺一会吧,可苦根一躺下便不起来了,我有些生气,就说:

"苦根,棉花今天不摘完,牛也买不成啦。"

苦根这才站起来,对我说:

"我头晕得厉害。"

我们一直干到中午,看看大半亩棉花摘了下来,我放心了许多,就拉着苦根回家去吃饭,一拉苦根的手,我心里一怔,赶紧去摸他的额头,苦根的额头烫得吓人。我才知道他是真病了,我真是老糊涂了,还逼着他干活。回到家里,我就让苦根躺下。村里人说生姜能治百病,我就给他熬了一碗姜汤,可是家里没有糖,想往里面撒些盐,又觉得太委屈苦根了,便到村里人家那里去要了点糖,我说:

"过些日子卖了粮,我再还给你们。"

那家人说:"算啦,福贵。"

让苦根喝了姜汤,我又给他熬了一碗粥,看着他吃下去。

我自己也吃了饭,吃完了我还得马上下地,我对苦根说:

"你睡上一觉会好的。"

走出了屋门,我越想越心疼,便去摘了半锅新鲜的豆子,回去给苦根煮熟了,里面放上盐。把凳子搬到床前,半锅豆子放在凳上,叫苦根吃,看到有豆子吃,苦根笑了,我走出去时听到他说:

"你怎么不吃啊。"

我是傍晚才回到屋里的,棉花一摘完,我累得人架子都要散了。从田里到家才一小段路,走到门口我的腿便哆嗦了,我进了屋叫:

"苦根,苦根。"

苦根没答应,我以为他是睡着了,到床前一看,苦根歪在床上,嘴半张着能看到里面有两颗还没嚼烂的豆子。一看那嘴,我脑袋里嗡嗡乱响了,苦根的嘴唇都青了。我使劲摇他,使劲叫他,他的身体晃来晃去,就是不答应我。我慌了,在床上坐下来想了又想,想到苦根会不会是死了,这么一想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再去摇他,他还是不答应,我想他可能真是死了。我就走到屋外,看到村里一个年轻人,对他说:

"求你去看看苦根,他像是死了。"

那年轻人看了我半晌,随后拔脚便往我屋里跑。他也把苦根摇了又摇,又将耳朵贴到苦根胸口听了很久,才说:

"听不到心跳。"

村里很多人都来了,我求他们都去看看苦根,他们都去摇摇,听听,完了对我说:

"死了。"

苦根是吃豆子撑死的,这孩子不是嘴馋,是我家太穷,村里谁家的孩子都过得比苦根好,就是豆子,苦根也是难得能吃上。我是老昏了头,给苦根煮了这么多豆子,我老得又笨又蠢,害死了苦根。

往后的日子我只能一个人过了,我总想着自己日子也不长了,谁知一过又过了这些年。我还是老样子,腰还是常常疼,眼睛还是花,我耳朵倒是很灵,村里人说话,我不看也能知道是谁在说。我是有时候想想伤心,有时候想想又很踏实,家里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亲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担心谁了。我也想通了,轮到自己死时,安安心心死就是,不用盼着收尸的人,村里肯定会有人来埋我的,要不我人一臭,那气味谁也受不了。我不会让别人白白埋我的,我在枕头底下压了十元钱,这十元钱我饿死也不会去动它的,村里人都知道这十元钱是给替我收尸的那个人,他们也都知道我死后是要和家珍他们埋在一起的。

这辈子想起来也是很快就过来了,过得平平常常,我爹指望我光耀祖宗,他算是看错人了,我啊,就是这样的命。年轻时靠着祖上留下的钱风光了一阵子,往后就越过越落魄了,这样反倒好,看看我身边的人,龙二和春生,他们也只是风光了一阵子,到头来命都丢了。做人还是平常点好,争这个争那个,争来争去赔了自己的命。像我这样,说起来是越混越没出息,可寿命长,我认识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死去,我还活着。

苦根死后第二年,我买牛的钱凑够了,看看自己还得活几年,我觉得牛还是要买的。牛是半个人,它能替我干活,闲下来时我也有个伴,心里闷了就和它说说话。牵着它去水边吃草,就跟拉着个孩子似的。

买牛那天,我把钱揣在怀里走着去新丰,那里是个很大的牛市场。路过邻近一个村庄时,看到晒场上转着一群人,走过去看看,就看到了这头牛,它趴在地上,歪着脑袋吧哒吧哒掉眼泪,旁边一个赤膊男人蹲在地上霍霍地磨着牛刀,围着的人在说牛刀从什么地方刺进去最好。我看到这头老牛哭得那么伤心,心里怪难受的。想想做牛真是可怜。累死累活替人干了一辈子,老了,力气小了,就要被人宰了吃掉。

我不忍心看它被宰掉,便离开晒场继续往新丰去。走着走着心里总放不下这头牛,它知道自己要死了,脑袋底下都有一滩眼泪了。

我越走心里越是定不下来,后来一想,干脆把它买下来。

我赶紧往回走,走到晒场那里,他们已经绑住了牛脚,我挤上去对那个磨刀的男人说:

"行行好,把这头牛卖给我吧。"

赤膊男人手指试着刀锋,看了我好一会才问: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买这牛。"

他咧开嘴嘻嘻笑了,旁边的人也哄地笑起来,我知道他们都在笑我,我从怀里抽出钱放到他手里,说:

"你数一数。"赤膊男人马上傻了,他把我看了又看,还搔搔脖子,问我:

"你当真要买。"

我什么话也不去说,蹲下身子把牛脚上的绳子解了,站起来后拍拍牛的脑袋,这牛还真聪明,知道自己不死了,一下子站起来,也不掉眼泪了。我拉住缰绳对那个男人说:

"你数数钱。"

那人把钱举到眼前像是看看有多厚,看完他说:

"不数了,你拉走吧。"

我便拉着牛走去,他们在后面乱哄哄地笑,我听到那个男人说:

"今天合算,今天合算。"

牛是通人性的,我拉着它往回走时,它知道是我救了它的命,身体老往我身上靠,亲热得很,我对它说:

"你呀,先别这么高兴,我拉你回去是要你干活,不是把你当爹来养着的。"

我拉着牛回到村里,村里人全围上来看热闹,他们都说我老糊涂了,买了这么一头老牛回来,有个人说:

"福贵,我看它年纪比你爹还大。"

会看牛的告诉我,说它最多只能活两年三年的,我想两三年足够了,我自己恐怕还活不到这么久。谁知道我们都活到了今天,村里人又惊又奇,就是前两天,还有人说我们是--"两个老不死。"

牛到了家,也是我家里的成员了,该给它取个名字,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叫它福贵好。定下来叫它福贵,我左看右看都觉得它像我,心里美滋滋的,后来村里人也开始觉得我们两个像,我嘿嘿笑,心想我早就知道它像我了。

福贵是好样的,有时候嘛,也要偷偷懒,可人也常常偷懒,就不要说是牛了。我知道什么时候该让它干活,什么时候该让它歇一歇,只要我累了,我知道它也累了,就让它歇一会,我歇得来精神了,那它也该干活了。

老人说着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向池塘旁的老牛喊了一声,那牛就走过来,走到老人身旁低下了头,老人把犁扛到肩上,拉着牛的缰绳慢慢走去。

两个福贵的脚上都沾满了泥,走去时都微微晃动着身体。

我听到老人对牛说:

"今天有庆,二喜耕了一亩,家珍,凤霞耕了也有七、八分田,苦根还小都耕了半亩。你嘛,耕了多少我就不说了,说出来你会觉得我是要羞你。话还得说回来,你年纪大了,能耕这么些田也是尽心尽力了。"

老人和牛渐渐远去,我听到老人粗哑的令人感动的嗓音在远处传来,他的歌声在空旷的傍晚像风一样飘扬,老人唱道:

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炊烟在农舍的屋顶袅袅升起,在霞光四射的空中分散后消隐了。

女人吆喝孩子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个男人挑着粪桶从我跟前走过,扁担吱呀吱呀一路响了过去。慢慢地,田野趋向了宁静,四周出现了模糊,霞光逐渐退去。

我知道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了。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